出殯(1 / 3)

許多年過去了,大青整日周旋於麵粉廠糧油公司和自己的小店之間,早已將過往的一切都拋諸腦後。隻有偶爾閑下來的時候或者在夢中,那些有形或無形的記憶才會象迷霧一樣團團襲來,堵在心裏。不過,好在她不是個心眼兒小的女人,既想不清楚也弄不明白,幹脆就再也不想了,淺嚐輒止,過日子還有很多比這要緊的東西得操心。大青知道,這就是自己的命,過去的,正在的和將來的,一切都是她的業障,她認了。也隻有認了,認了才心安,才不會被偶爾的小情緒絆住,才能踏踏實實向前走,哪天走到頭兒了,走不動了,死了,就地挖個坑埋了,也算一站。可就算這麼寬慰自己,她還是會偶爾傷感一下,鬧點胸悶氣短的小毛病,往往這時候,她就關上店門,悶在家裏一整天也不出來。第二天一早,人們看見大青扛著一袋袋大米白麵進進出出,就知道,大青的糧油店又象往常一樣開張了。

在那些店門緊閉的日子裏,大青常想的一件事就是她爺的故去。她怎麼也想不到,她爺一輩子好麵兒要強,臨了卻因為鼻子上那道血口子成了大家的笑柄。淨麵的時候,她用棉球把她爺鼻子的血一點點蘸下來,她想,也許這樣血口子就不會太明顯了吧。可無論她蘸得多仔細,那道血口子還是在她爺鼻子上留下一道細細的紅痕。周圍的人們勸說,算了,算了,你爺知道你這份孝心。人們勸說著架起大青,扶起小青,高叫一聲,入殮了。幾聲炮響過後,十多個老少爺們兒湧進靈堂,用一塊黃綢布把大青她爺從靈床上兜起來,頂上,搭著一塊幾平方的白布帳子。人群和布幕把大青和她爺分開,她被人架著,突然間感到一種身不由己的悲哀,大概從此,她要和她爺永遠分開了。

大青她爺一輩子都是個倔強人兒。年輕的時候相貌堂堂,沒上過幾年學,卻寫得一手蠅頭小楷。早年跑過單幫,賣過雜貨,在天津的膠鞋廠砸過黑膠。因為想家,想著父母沒人服侍照管,想著和尚屯老家裏的幾畝熟地和葡萄園子,就撇下老婆孩子又從天津跑回來。老婆是天津衛人,一臉的麻子坑,娘家從前在海河裏打魚的。一聽說陸西華要回鄉下,死活不肯,還拽著倆人唯一的閨女不放。她爺狠狠心,真就撇下了麻子老婆和閨女回了和尚屯。後來就娶了大青她奶奶,有了大青她爸。她爺盼了那麼多年,終於盼來了兒子,給陸家接續上了血脈,才真正安下心來,在和尚屯老老實實地過日子。隻是一年總有兩回上天津,推著獨輪車,載著新下來的糧食和園子裏的瓜果,給麻子老婆和閨女送過去,有幾回甚至活了麻子老婆和她打魚的爹娘的命。可到了打魚的一家也隻把他當沒出息的鄉下人,用天津話特有的損人腔調罵他薄情寡義不是東西。大青她爺隻當沒聽見一樣,全都照受下來,供給年年卻沒落下過。

麻子老婆到死都沒有認過鄉下的家門,也沒有改過嫁,就這麼罵著恨著守著尷尬著,漸漸枯萎,四十出頭就死了,剩下一張油抹布似的麻子麵皮和一把骨頭。大青她爺心知對不起他的麻子老婆,主張大青她爸作孝子,盼望他的麻子老婆能走得體麵點。臨走的時候,大青她奶奶拉著來接大青她爸的人的手說,大兄弟,不是俺不講理,自古來沒有的事,誰的兒養誰的老,我兒不能給別人送終啊!來人幹笑幾聲,擺擺手,說,嬸子,這是俺叔的意思,扭頭拽著大青她爸走了。人剛一到天津,這邊的熱孝還沒戴上,和尚屯老家來口信了:陸西華的鄉下老婆,大青她奶奶病了,要陸西華和大青她爸趕快回去。大青她爺左右為難,一邊既已對不起了,另一邊也不能不管,看捎口信人的架勢,說不準那邊已經不行了,都是發妻,一個外頭的,一個家裏頭的,哪個他也不忍虧待,最後沒辦法,又打發大青她爸回去了。他囑咐大青她爸說,道上快點,你媽的命在你腳底下呢!

大青她爸趕忙從塘沽坐上小火輪,轉到子牙河,逆流而上,到了和尚屯已是半夜了,卻終歸沒能見著活人。據老鄉親們說,大青她奶奶把大青她爸送走後,就上隊裏耪地去了,從早晌一直耪到天黑。地裏的人們都陸續回家了,她還不歇。有人問她就說,老得小得都不在,丟了的工分得找補回來。人們都笑她能算計,哪承想到晚上,她到家喝了碗涼米湯,正出門跟人說話的功夫,就一頭栽在大青家門前那棵洋槐底下,再也起不來了。人們想起她送走兒子前說的那番話,才知道,這是她在爭來著,她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兒子給別人送終,何況那還是她從沒見過麵的對頭。不過也有人說,她的命是叫外頭那個給勾走的,要不怎麼會死得這麼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