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媽都死了(1 / 2)

天剛一擦黑,大青就回到了鎮上。地裏頭做活的人也都扛著鍁和鋤頭回來了,家家剛開灶做飯,炊煙嫋嫋,空氣中彌漫著油煙的香味和燒秫秸杆的糊味。聞著聞著,大青才覺出來,自己可是終於到家了,身子一下子鬆了下來,大聲地和人打招呼。嗓門大得比喇叭還響,顧著回家的人們都嚇了一跳,紛紛和大青鬧,說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大馬猴。大青從小就又高又壯,卻天生個佝僂腰,怎麼都板正不過來,遠遠地看,活像一隻從土堆裏崩出來的大馬猴,這個外號也就漸漸叫開了。大青倒是不在乎,照舊和人們嘻嘻哈哈,談論起最近的天氣和哪哪家的新鮮事。有人問大青這是從哪兒過來,大青沒告訴他,含含糊糊說了句天津。大青心裏話,可別再問,再問她就不知道怎麼編這個瞎話了。

大青的確不是個會編瞎話的人,她的確去了天津,隻不過,她去得是天津婦科醫院。去婦科醫院幹嗎,當然是查婦科病。什麼婦科病?不能說,能說大青也就不編瞎話了。臨走的時候,大姑姐育英過來幫她看店。她跟育英說,姐,晚上那門板你可得插嚴實嘍,最近鬧賊鬧得厲害。育英嫌大青絮叨,行啦,行啦,回來帳有一點錯處你就把我吃嘍!大青撲哧一樂,姐你看你說得,那哪能呢!育英把大青推出門外,走吧,走吧。沒走兩步,又給拉了回來,行麼,一個人,要不我跟著你去?大青說,行,怎麼不行呢,50斤一包的米我都說扛就扛,照幾下片子我還不敢了。育英攥住大青的手,眼圈兒一紅,大青,咱爭口氣,說得大青一陣心酸,姐,你放心,那邊有我姑呢,沒事。

大青一走,留下育英一個人看店。來打油換麵的人問起,育英就說大青去了天津看她大姑去了。人們都知道,大青在天津還有個大姑,不過不常走動,仿佛大青她爺死得那年回來了一趟,還鬧了一場,之後就再也沒見過。這麼個攪屎棍子,大青看她幹嗎,人們都想不透,也都替大青不值,搖搖頭,誰也就都沒再問了。

和尚屯鎮有三條街,大街,西街和後街,三條街上住著三個大隊的人,互相不怎麼往來。遇上紅白喜事婚喪嫁娶,相熟的,頂多也就上個禮錢或者吊唁一把,走老鄉親的禮分。真正到了事兒上,幫著操持應對的,還是隊裏自己的人。和街上大多人家姓徐姓呂姓馬不同,大青家姓陸,五脈單傳,到了大青這一輩,終於絕戶。大青爸媽的喪事,大青她爺的喪事,都由隊裏的叔伯爺們兒幫忙操辦的。為此,大青始終心懷感激,總想著能有報答的一天。大青總想,自己欠著債呢。

十歲那年,大青的爸爸替人開拖拉機運麥秸稈,翻進溝裏頭,當時就腦漿迸裂,斷氣了。不到一個月,大青媽也撇下十歲的大青和五歲的小青,跟著去了。對這件事,大青始終跟他爺不一樣看,盡管那時候她才十歲,許多記憶已經模模糊糊。她記不清爸爸是怎麼給人抬到家裏來的了。隻是從人們嘴裏知道,她爸爸死了,然後就給人們套上孝服,戴上褡巴,又給人拉來拉去,給許多人磕頭。十歲的大青已經長得像個半大小夥子,穿上孝服,猛一看,的確象那麼回事。就這樣,大青被當個小子給爸爸扛幡摔盆送了終,不到一個月,又給她媽當了一回。不過這次,她已經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她記得她媽臨死的時候已經瘦得脫了人形,兩隻枯幹的手就像兩隻雞爪子。她媽躺在炕上,蓋著一床大被。手從大被裏伸出來,要摸摸守在一邊的小青,小青“哇”地一下子就嚇哭了,躲到人後麵嚷叫著,那不是她媽的手。圍著的人們都偷偷地抹淚,隻有大青不哭。大青把她媽的手掖回被窩裏,狠狠地瞥了一眼小青和圍著的人們。她還記得她媽看她的眼神,就那直直地盯著,也不說話。心裏頭有什麼東西在往上拱,她覺得自己高大起來,一瞬間,甚至有些自得。她衝著她媽點點頭,就好像是做出某種承諾。她看見她媽笑了,臉上的褶子鬆弛下來,又過了一會兒,她媽就死了。後來和她爺說起這件事,她爺堅持說沒有。她媽死的時候,小青根本不在身邊,她給送到凡莊姥姥家去了。大青說爺你那會兒成天躲西屋罵街,肯定記錯了。她爺說,我什麼時候罵街來著,我這輩子就沒罵過人。可惜老天爺不長眼,叫我陸家門裏斷子絕孫,死了得讓閨女摔盆。說著說著,老淚就縱橫起來。到了這時候,大青一般也不和她爺爭辯,更不製氣。她自有自己的看法,她想,死,對她媽,也是個解脫,並不象她爺說得那樣,連病帶傷心,虧了根本。即便是虧了根本,也不是身體上的。她看到的她媽,是軟弱不堪,一心求死。每次想到這,她都為她媽感到難過,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