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君說,“問題的範圍愈大,那抽象性亦愈加。”這裏他把“抽象性”三字,代替上文的“理想的分子”五字,便容易使人誤解了。試看他所舉的例,如法國大革命所標的自由平等,如中國辛亥革命所標示的排滿,都不是問題本身,都是具體問題的解決。為甚麼要排滿呢?因為滿清末年的種種具體的腐敗情形,種種具體的民生痛苦,和政治黑暗,刺激一般有思想的誌士,成了具體的問題,所以他們提出排滿的目標,作為解決當時的問題的計劃。這問題是具體的,這解決也是具體的。法國革命以前的情形,社會不平等,人民不自由,痛苦的刺激,引起一般學者的研究。一般學者的答案說:人類本生來自由平等的,一切不平等不自由,都隻是不自然的政治社會的結果。故法國大革命所標示的自由平等,乃是對於法國當日情形的具體解決。法國大革命所要解決的問題,都是具體的。大革命所提出的自由平等,在我們眼裏,自然很抽象了,在當日都是具體的主張,因為這些抽象名詞,在當日所代表的政策,如廢王室,廢貴族製度,行民主政體,人人互稱“同胞”……那一件不是具體的主張?
所以我要說:藍君說的“問題的範圍愈大,那抽象性亦愈增加”,是錯了。他應該說,“問題的範圍愈大,我們研究這種問題時所需要的思想作用格外繁難,格外複雜,思想的方法,應該格外小心,格外精密。”更進一步:他應該說。“問題的範圍愈大,裏麵的具體小問題愈多。我們研究時,決不可單靠幾個好聽的抽象名詞,就可敷衍過去;我們應該把那太大的範圍縮小下來,把那複雜的分子分析出來,使他們都成一個一個的具體的簡單問題,如此然後可以做研究的工夫。”
我且舉幾個例:譬如手指割破了,牙齒蟲蛀了,這都是很簡單的病,可以隨手解決。假如你生了腸熱症(Typhoid),病狀一時不容易明了,因為裏麵的分子太複雜了。你的醫生,必須用種種精密的試驗方法,每時記載你的熱度,每日畫成曲線,表示熱度的升降,診察你的脈,看你的舌苔,化驗你的大小便,取出你的血來,化驗血裏的微菌……如此方才可以斷定你的病是否腸熱症。斷定之後,方才可以用療治的方法。一切大問題,一切複雜的問題,並不是“抽象性增加”;乃是裏麵所含的具體分子太多了,所以研究的時候,所需要的思想作用,也更複雜繁難了。補救這種繁難,沒有別法子,隻有用“分析”,把具體的大問題,分作許多更具體的小問題。
分析之後,然後把各分子的現象,綜合起來,看他們有甚麼共同的意義。譬如醫生把病人的脈,血,小便,熱度等現象綜合起來,尋出腸熱症的意義,這便是“綜合”。但是這種綜合的結果,仍舊是一個具體的問題,(腸熱病)仍舊要用一種具體的解決法(腸熱病的療法)。並不是如藍君所說“從許多要求中,抽出幾種共同性,加上理想的色彩,成一種抽象性的問題”。
以上所說,泛論“問題與主義”,大旨隻有幾句話:“凡是能成問題的問題,無論範圍大小,都是具體的,決不是抽象的;凡是……種主義的起初,都是一些具體的主張,決不是空空蕩蕩,沒有具體的內容的。問題本身,並沒有什麼抽象性;但是研究問題的時候,往往必須經過一番理想的作用;這一層理想的作用,不可錯認作問題本身的抽象性。主義本來都是具體問題的具體解決法。但是一種問題的解決法,在大同小異的別國別時代,往往可以借來作參考材料。所以我們可以說主義的原起,雖是個體的,主義的應用,有時帶著幾分普遍性。但不可因為這或有或無的幾分普遍性,就說主義本來隻是一種抽象的理想。”
藍君和我有一個根本不同的地方。我認定主義起初都是一些具體的主張。藍君便不然。他說:
一種主張,能成為標準趨向態度,與具體的方法恰成反比例。因為愈具體,各部分的利害愈不一致。……故主義是一件事,實行的方法又是一件事。……主義並不一定含著實行的方法,那實行的方法也並不是一定要從主義中推演出來的。……故往往有一種主義,在主義進行的時候,效力非常之大,各部分的團結也非常堅強。一到具體問題的時候,主張紛歧,立刻成一紛擾的現象。
藍君這幾段話,簡直是自己證明主義決不可和具體的方法分開。因為有些人,用了幾個抽象名詞,來號召大眾;因為他們的“主義”裏麵,不幸不曾含有“實行的方法”和“具體的主張”;所以當鼓吹的時候,未嚐不能轟轟烈烈的哄動了無數信徒,一到了實行解決具體問題的時候,便鬧糟了,便鬧出“主張紛歧,立刻擾亂”的笑柄來了。所以後來擾亂的原因,正為當初所“鼓吹”的,隻不過是幾個糊塗的抽象名詞,裏麵並不曾含有具體的主張。最大最明的例,就是這一次威爾遜先生在巴黎和會的大失敗。威總統提出了許多好聽的抽象名詞——人道,民族自決,永久和平,公道正誼,等等,——受了全世界人的崇拜,他的信徒,比釋迦、耶穌在日多了無數倍,總算“效力非常之大”了。但是他一到了巴黎,遇著了克裏蒙梭,魯意喬治,牧野,奧蘭多等,一班大奸雄,他們袖子裏抽出無數現成的具體的方法,貼上“人道”,“民族自決”,“永久和平”的簽條——於是威總統大失敗了,連口都開不得。這就可證明主義決不可不含具體的主張。沒有具體主張的“主義”,必致鬧到擾亂失敗的地位。所以我說藍君的“主義是一件事,實行的方法又是一件事”,隻是人類一樁大毛病,隻是世界一個大禍根,並不是主義應該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