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兩班如狼似虎的甲士,持戈帶矛,嗔目橫視。有一身材矮小的老者,跪伏其中,抬起的黧黑臉上,盡是滄桑之色,被風吹起的花白須發,淩亂不堪,唯有一雙眼睛仍舊清澈,竟無半分渾濁迷茫,視之,竟然是大師郭璞。
在郭璞正上首,有一人昂然端坐在大椅之上。其人麵如粉敷,風姿超凡,卻無脂氣,年近花甲,仍是身軀挺拔,不怒而威。但雙目中,黑而小的瞳仁緊縮,眼白占了滿滿眼眶,乍然一看,隱然有奸邪陰森之相,白白壞了一副清越恢弘的好麵孔。此人,正是東晉侍中、江荊二州牧、權傾朝野的大將軍王敦。
“……若依在下之言,明公此行,當無利也。”郭璞正朗聲說道。
王敦冷哼一聲:“我雄師既出,順江東下一路勢如破竹,入清君側豈是虛言?眼下正是萬眾辟易之勢,說什麼無利?我因汝占卜之事,無有不中,號稱天下名士,才征為從屬。孰料汝這般胡言亂語,莫非是徒有虛名,或者故意壞我士氣麼。我現令汝再當麵卜我壽命,究竟幾何?”
郭璞搖搖頭,“不用再卜。根據剛才的卦像,吉凶已經很明顯了。明公若是執意起兵,不久就有大禍,若是懸崖勒馬,退回武昌,便會福壽綿長不可限量。”
王敦霍然站起,麵冷如霜,森然道:“汝的壽命,卻是如何?”
郭璞慢慢抬起了頭,滿麵的悲愴淒涼。他長歎一聲,卻仍然直言答道:“今日午時,命數當終。”
聽他此語,王敦愈發以為郭璞是當麵使性強辯,兼且語出嘲諷,不由愈發恚怒,當即便將袍袖一揮,喝令磨刀霍霍的武士,立時將郭璞拖出斬首。
岸上馬蹄聲連連,須臾便有傳令的衛卒跑過舢板,跳上船來,當麵向王敦稟道,朝廷有最新的聖旨下發,並雙手將其呈上。王敦麵無表情,穩當當坐了下來,將那聖旨取來便看。
“王敦憑恃寵靈,敢肆狂逆,方朕太甲,欲見幽囚,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今當統率六軍,以誅大逆,有殺敦者封五千戶侯。朕不食言。”
王敦抬起眼睛,懶洋洋盯向那傳令兵:“就這些?”
傳令兵叩了首,大聲回話道:“稟大將軍!陛下此道旨意,隻有這寥寥數語。屬下從建康潛出來時,此旨已經傳檄天下了。”
王敦冷笑一聲,雙手竟然將聖旨慢慢搓成一團皺巴巴的廢紙團,在掌中又捏了捏,繼而麵有輕蔑,手臂一揚,那聖旨便在空中飛出一道弧線,直墜濤濤江水中去了。
他身後的親信、參軍錢鳳見狀,也是毫無驚色,反更是隨著嗤笑了好幾聲。便聽王敦又不屑道:“哼,隻有五千戶?看來他果然還是田舍翁的氣量,連懸賞的賞格,都如此吝嗇。也罷,這樣格局狹小之人,還做什麼皇帝?待我去行伊霍之事!”
伊霍之事,便是廢立皇帝。在古代,有時候臣子反叛,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也不好當眾提起,因君臣大義綱常所在,總要顧忌影響不好。但王敦當下這般肆無忌憚的直言廢立,不惟是表明了自己將造反這條道堅決走到底的決心,無形中更是釋放出了要將司馬睿踩在腳下的囂狂氣息。
錢鳳是王敦的重要心腹和謀主,其人野望勃勃,心機叵測,一直想出人頭地,位至元輔。但實際上,他並不是出身豪族世家,官職也隻偏僻之流,所以隻能寄希望於用非常手段,來謀取非常富貴。從王敦出鎮荊州時,錢鳳便日複一日地在王敦耳邊不停慫恿,內容隻有兩個字:造反。可以說,曆史上王敦叛亂,錢鳳不僅是幕後推手,也是最為堅定的逆臣,在某種程度上,他想推翻東晉朝廷的決心,比王敦還要堅定,確實是獨一無二的頭號幫凶。當下聽聞王敦語出不遜,錢鳳便立時大加讚譽,言道大將軍義舉,功德無量,連伊霍也不能相比,此行必然是馬到功成,得償所願雲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