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嶽心中直歎,怪自己還是太急了點,好像問到了對方什麼忌諱處,忙道:“如有什麼不方便處,便當小弟什麼都沒問,來,咱們喝酒。”
韓雍舉起酒盅卻沒飲下,沉吟片刻,他慢慢開口道:“也沒什麼不方便。韓某父親是漢人,母親卻是羯人和河西鮮卑人的女兒,所以我就長成這樣。至於究竟哪一族屬,我也不曉得到底該怎麼算。”
“我自小在邊塞長大。鮮卑兒和漢家子,兩邊都不帶我玩耍,有的還當麵罵我是。罵我是雜種。我當然氣不過,上前廝打,嗬嗬,結果可想而知,一個人哪能打得過一群人?”
“家裏本來貧窮,後來父親又早早從了軍。我就跟著母親過活。父親離家,等若家裏沒有了頂梁柱。
“可是我們娘倆還要活下去啊!我娘就走遍十裏八村和縣城,主動上門,挨家挨戶詢問可有衣物浣洗。”
“有的人家,不給活計,還罵娘也是雜胡。娘總是默不作聲,忍辱離開。但她遇上有人罵我,便護我在身後,大聲斥責對方,結果我母子倆更是被人笑罵一頓。”
“可憐她是一個女子,如此的不顧羞怯,拋頭露麵,隻為賺口糧食,給她的孩子吃。”
韓雍一直舉著酒盅,卻沒有飲下,隻望著屋內跳躍扭動的燭火,雙目也變得迷蒙飄渺起來。
“我記得我七歲那一年,冬天格外的冷,真是滴水成冰。那天娘一早就出去了,我又冷又餓縮在被褥裏,不願起身,心裏一直在埋怨娘,跑到哪裏去了。”
“到得下午,娘才回來,兩腳穿著單薄的草鞋,腳底都磨得淌血。她背了一大捆衣物,笑眯眯地,說從城裏攬到了大活計,但主家催得緊,要連夜洗出來。”
“娘從懷裏掏出熱乎乎的窩頭給我吃。轉身就去打水洗衣了。我看見娘的腳走在凍的梆硬的地麵上,邊走邊直吸氣,我問她疼不疼,她摸了摸我的頭笑著說不疼,我就相信了。”
“半夜裏我起來解手,看見娘還縮著身子在那洗衣服。我問她怎麼還不來睡覺,她說快了,快了,雍兒最乖,先去睡好不好。”
“到得第二日天蒙蒙亮,我醒了,發現娘早已出了門。等傍晚再回來的時候,她又背回來一大捆衣物,臉凍的慘白慘白,還透著青灰色。”
“我一見娘,就怪她又回來的遲,害我餓了半天。娘一下把我摟在懷裏,大哭不止,我卻不知道她哭什麼,隻曉得自己餓得慌。”
說著,韓雍平日裏那石雕木刻般的臉上,早已是淚流滿麵,泣不成聲,繼而終於失聲痛哭起來。
高嶽心內慘然,又想起了義父,不由得唏噓不已。他站起身,來到韓雍身前,鄭重的躬身道:“韓兄!是小弟的不是,觸到了你傷心處,小弟真心給你賠罪了。”
韓雍雙手捂臉,哭的不能自己。良久,他才稍許鎮定下來,吸了吸鼻子,歎了口氣。
他對有些不安的高嶽擺擺手,示意道:“沒什麼,高兄弟你坐。我這些最私密的心裏話,多少年都沒有對人說過,今天一下子全倒了出來,心裏敞亮許多,也好,不再那麼堵得慌的。”
他支著額頭,默然片刻,又歎口氣道:“是韓某失態了,倒讓高兄弟見笑。”
“韓兄好漢子,真性情,我很是欽佩,哪裏有什麼失態?”高嶽見他緩和了一些,連忙出言安慰道。
韓雍話匣子不開則已,一開則不可收拾。他滿腹心事,或心酸,或沉重,或憤懣,都沉寂心底,像那暗流湧動的火山內部,翻滾沸騰,直燒灼的心頭刺痛難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