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問鳳梅(1 / 3)

問鳳梅

小說世界

作者:陳克海

1

事情很少是表麵看起來的樣子。有件事,問鳳梅和好多人說起過。報完名,父女倆到西門夜市逛街,父親買了雙襪子,臨走時,卻又脫給她,自己光腳穿雙破皮鞋跳上了公交車。據說,從沒坐過公交的父親,第二站就下來了,那趟車不去火車站。問鳳梅講起這些時,臉色紫紅,不知道是愧疚,還是憋著勁兒。

剛進大學的問鳳梅,穿著淺灰色牛仔褲,白襯衣,一雙細跟黑涼鞋,露出七八個粉白腳趾頭。她長得並不養眼,但也談不上難看,頂多可用個姿色平平來形容,卻因穿得清爽,襯出幾分動人。那會兒,一宿舍的人,都還沒褪掉高中生的稚嫩,穿戴亦不講究。不過時日一長,區別還是出來了。比方說,報完名,問鳳梅和她爸撞開宿舍門,端著一筐蘋果,挨個給,邊遞邊說是自家地裏產的。宿舍八個人,除了她,沒誰幹過農活,聽到問鳳梅大大方方地說到種地時,眼睛瞪著,好像才明白,原來還真有不怕家醜外揚的人。一句話,問鳳梅簡直樸實到沒心沒肺了。而上鋪楊小洋呢,渾身上下,阿迪達斯,耐克鞋,頂個爆炸頭,據說是離子燙,成天泡在咖啡館裏上自習,理由是那地方安靜,有專人倒水。其他六個也不差啊,會化點淺妝,知道染指甲。問鳳梅和她們待在一起,感覺就像是撩城晚報的情感專欄裏引用了幾句《詩經》。這話也是楊小洋說的。比喻有點牽強,感覺卻出來了。

關於問鳳梅,還有一個讓人說了大半年的段子。軍訓時搞文藝晚會,一地人都扭扭捏捏,獨問鳳梅衝到前麵。大家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兒,問鳳梅已解下皮帶,舉到嘴邊,旁若無人唱將起來。後麵的男生開始吹口哨,尖叫。她唱得實在一般,照楊小洋的話說是,“但熱情和勇氣卻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人的複雜性也是到了問鳳梅這裏,才表現得如此不協調。若說她愛表現吧,她好像又不是那種自以為是的人。和人相處還蠻熱情。宿舍裏的人剛開始看不慣,到後來覺著問鳳梅沒什麼壞心眼,也接受了。

每天操練結束,出去打開水,吃飯,八個人都一起走,好像真的抱成了團。有一天聽說社團招新,問鳳梅也跟著去湊熱鬧。到處敲鑼打鼓。熱情的師兄師姐真有副好嗓子,吆喝不斷。簡直像小商小販。一個個看下去,晃得眼酸,聽得耳鳴。宿舍裏的人禁不住拉攏,張鶴入了校園禮儀團,郭傑張曼曼報了漫畫社,孫悅王麗娜填了貓頭鷹社的表,於倩楊小洋也進了廣播站,隻有問鳳梅,一路逛下來,不知道能幹嘛。最後在滑板年華跟前定住了,再往下走,沒攤兒了。攤前的人,個個誇張,褲子也不好好提上去,後來才知道那是哈倫褲,潮爆了。還勁勁兒地說,同學填張表吧,我們不收會費的。不用交錢,還可以學門手藝,這樣的好事去哪裏找?人家都將表格推到她跟前了。再矜持?不厚道。她也沒想滑板年華是幹什麼的,就渾身發熱寫下了聯係方式。

軍訓期間,正步踢得腰酸腿麻,人人卻有股興奮勁兒。這是大學啊,凡事都靠自覺麼。楊小洋有空就歪在床上讀《麥田裏的守望者》,問鳳梅卻喜歡《平凡的世界》,王麗娜看的是《西方政治學》,張鶴郭傑於倩孫悅張曼曼不怎麼看書,但也拿著個手機,據說是在網上閱讀。這天軍訓回來,楊小洋直喊累死了,往床上一撲,床竟吱嘎響起來,說:“哎呀,這床?什麼聲音?”問鳳梅蹬了幾腳床幫子,差點沒把楊小洋晃下來,道:“我去找樓管。”結果,等了半個鍾頭,她借來把錘子,丁丁當當,幾下敲好了。驚得一宿舍人梗著脖子看了老半天,直問問鳳梅原先到底是幹嘛的,“太神了,居然還會木匠活。”

話題就是這麼開始的。這個問鳳梅都會幹木匠活了,那找男人還有什麼用?都是年輕人,一談起擇友標準,都不免熱血沸騰。楊小洋說:“得找個牙好的。”張鶴說:“什麼想法,又不是牙科醫生。”因為這麼一句話,勾得大家翻江倒海。楊小洋又說:“《雲水瑤》裏有句台詞講得好,牙好的人心好,話極端了些,但牙齒確實能反映一個人的生活態度和品質。”都用生活品質之類的形容詞了。

問鳳梅說:“小洋,你這又不是買牲口,幹嘛老看別人牙口好不好?”問鳳梅不知道什麼《雲水謠》,這個時候仍是習慣拿村子裏的事情來說話,搞得楊小洋一時不知如何接茬。王麗娜接道:“這個太簡單了,要是你碰到個男人一臉嚴肅,又戴個帽子墨鏡什麼的,遮遮掩掩,裝酷、玩矜持,你能接受?要不是敞開心扉,陽光怎麼照得進來?愛情這個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人活著最重要的是態度,要像向日葵一樣,學會謙虛地低下頭,勤勞的俯下身,不忘向著太陽的方向生長。”

問鳳梅說:“麗娜,你說咱都是從呂梁出來的,怎麼差別就這麼大?你從哪學到這些的?”王麗娜道:“這還用專門學?”楊小洋說:“就是,靠感覺嘛。外表上我要求不高,成熟或者陽光都很好。高中的時候,學到一句調侃人外貌的話,醜人多作怪,相由心生,必定是有些道理的。我厚著臉皮再無私地講一下,對外貌要求也是為了下一代著想,女兒大多長得像爸爸。除了牙齒整潔,眼睛明亮之外,如果將來的老公臉上有點嬰兒肥的小肉,笑容燦爛,肌肉結實,腰圍二尺五以內,穿緊身襯衣或者T恤,眉毛濃黑,鼻子端正,耳朵好看,個子高,有肌肉,腿直,應該是很吸引我的類型。”

問鳳梅說:“小洋,你真是小資,找男朋友麼,又不是找道德模範,再怎麼精益求精,有些事情又由不得人。”楊小洋說:“這是一輩子的大事,怎麼能馬虎?古人不是說了麼,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上大學選擇專業時都錯兩回了,這事還是謹慎為好。”一直在上校內網更新個人消息的張鶴,拋過來句:“男朋友要是不去找,又怎麼知道到底哪個好?”問鳳梅說:“就是,鞋合不合適,腳穿了,才知道大小,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親口嚐一嚐。”郭傑於倩孫悅張曼曼自己有男朋友,打的打電話,發的發短信,聊的聊MSN,時不時說兩句,愛情標準的分歧不光沒有把大家的距離推遠,反而因為這麼一通熱聊,彼此更親近了幾分。

楊小洋就是因為這回海諞,對問鳳梅多了幾分好感。楊小洋好像就喜歡和問鳳梅說話,也不是喜歡說話,是喜歡她什麼都不懂,她喜歡笨笨的問鳳梅。但這種喜歡也隻不過是因為一時新鮮。她做不到和問鳳梅貼心貼肺,隻是碰到交作業、點名簽到之類的事才想起她。都說一個人身邊的朋友凸顯她的檔次和品位,楊小洋似乎生怕別人看出自己惡俗的地方,和宿舍裏的人也是淡淡的。看書也古怪,不是《生活在別處》,就是《流氓的歸來》。王麗娜背後說:“這楊小洋都是因為愛情受了挫。沒見她頭發都氣爆了嗎?”她似乎為自己說出這麼聰明的俏皮話感到得意,笑個不停。

領沒領略王麗娜的刻薄倒在其次,反正那是問鳳梅頭一回意識到,愛情竟可以這般折磨人。

2

同宿舍的人,天天都在說著各自社團裏的新鮮事,什麼又看到物電係的帥哥,鼻子如何挺,聲音怎麼有磁性啦,時不時的,還花枝招展地去參加迎新活動。獨問鳳梅的滑板年華,一個月了還沒消息。就在她往怡軍苑家屬樓門口貼家教傳單時,有人給她打電話,說是要組織活動。開始還有點懵,聊了半天才明白,原來自己被劃進了外聯部。名義上是拉廣告,其實就是天天在學校旁邊的飯店商鋪裏和老板磨。

“我們社團都是年輕人,你看年輕人天天在街上弄塊滑板招搖過市,身上還是你們店的廣告,多引人注目哪。這麼好的移動廣告去哪找?”

做生意的人也比他們大不了多少,有的夠義氣,千兒八百的也給,他們呢,兩百三百也收。聽著前輩們的描述,問鳳梅心髒狂跳,哇,原來還可以這麼忽悠人。她總算是開了眼。回到宿舍,還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別人都在說班裏的男生土裏土氣怎麼不顯眼,體育係的某個男生一身古銅色如何健康陽光,隻有她沒頭沒腦地喊了句:

“等著吧,到了大四,我就要成為富婆。”

“富婆”一詞成了王麗娜等人天天攻擊的對象。問鳳梅知道是取笑她,也不生氣。有什麼好生氣的呢?她現在穿的不是名牌,吃的又不講究,就連普通話也說不順溜,她沒辦法不讓人嘲笑。反正心裏有了方向,她也知道該幹嘛了。張鶴今天坐這個男人的車,明天和另外一個男生看電影,其他幾個,還沒完全從高中生活的狀態中反應過來,仍是按部就班地天天蹭課上自習,一副好學生樣,隻有她問鳳梅,動不動就曠課。

不曠課沒辦法啊。社團外聯部的事雖隻占用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可星期六星期天得在長風花園裏給一個小學生教數學,星期一星期三要去芙蓉會館裏穿上旗袍賣茶葉。那可不是普通的賣茶葉,為了弄得這份兼職,她專門培訓了半個多月,才聘上這個茶藝師。何況還有那麼多書要看,《如何快速致富》、《公司管理》,哪一本書不讓人心花怒放?假期她還在柳巷擺過地攤。每一份工作都談不上多掙錢,和同宿舍的楊小洋郭傑這些官二代富二代比起來,她的生活質量仍是慘淡,但林林總總歸在一起,手頭也寬裕了些。何況她好像也沒想過要和誰攀比。她喜歡買地攤貨,有興致了,也上上淘寶。照王麗娜的話說是:“問鳳梅這樣的人,都是掰著銅板過日子呢。”

王麗娜還有一句話:“放著好好的大學不念,去端什麼盤子賣什麼茶葉,真是丟人丟到了姥姥家。”楊小洋說:“人和人的處境不同,興許鳳梅也是沒有辦法。”王麗娜說:“賺錢的方式那麼多,為什麼不用自己的腦子?同樣都是大學生。”

話傳到問鳳梅耳朵裏,她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沒有誰劃分宿舍的關係,軍訓一完,大家似乎就明白了誰和誰是同道中人。問鳳梅和王麗娜雖是老鄉,卻說不到一起,倒是和東北的張鶴河南的張曼曼山東的郭傑孫悅更談得來。也不是談得來,是和她們待著自在。而王麗娜呢,戴副黑框眼鏡,看人不看你的臉,望著你背後,是真的目中無人。而且說話又刻薄。頭兩回問鳳梅沒聽清王麗娜的話,就被王麗娜說成是腦子反應慢。這本是句中肯的評價,但什麼話就怕天天說月月說,她逢人就講問鳳梅如何如何,搞得她問鳳梅腦子好像真的有了問題。

其實問鳳梅知道,自己不過是因為普通話不好。這也不能怨她,老家就沒人說普通話嘛。王麗娜說的都是些什麼啊?動不動就和楊小洋去咖啡廳喝果酒,天天掛在嘴邊的也是什麼韓寒周雲篷左小詛咒,又說什麼北京迷笛音樂節,隔三岔五就往首都跑,一副完全不把撩城大學放在眼裏的架勢。有一天,這兩個人居然談論開了撩城大學的老師素質如何差勁。

“真後悔上個什麼破撩城大學?一個像點樣子的老師都沒有。”這話是有背景的,就是傳說中係裏最有性格的老師唐達虎,不談政治,居然講開了什麼竹林七賢如何快意人生,以為每天最幸福之事,就是早起憋泡尿,等膀胱脹得不能再脹了,再解手。

王麗娜說:“明明就是個晨勃,非說什麼有個性。本以為這裏有個好老師,沒想到都是些混吃混喝的流氓。”王麗娜當的是國際公共關係課的科代表,這個老師,好像重口味,老喜歡年輕女生,頭發都快掉光了,還愛苦口婆心地和女生拉開架勢長談。據說早年有個研究生,論文沒寫完,倒先給他生了個兒子。

一旁的問鳳梅終於忍不住了:“這是典型的肛門克製型人格。”

大家對肛門有點過敏,卻又聽鳳梅加了個克製型人格,居然逗起了好奇。聽她細解釋,才知道,她為了研究顧客心理,捎帶著把弗洛伊德、榮格也掃蕩了一遍。

這又讓人多了分驚訝。她問鳳梅天天泡茶樓,居然還有心思看弗洛伊德?鬼信。楊小洋拿起Iphone4百度了下:“原來是指嬰兒時期克製排便以求類似性的快感,從而導致成人後產生固執、貪婪、斤斤計較等性格特點和價值觀。”當即和眾人一說,大家會心一笑,似乎約略明白了問鳳梅天天叫囂著要賺錢當富婆的心理來源。

後來話題百轉千折,竟又繞回到對係裏老師的批評上,推導出的結論是:這個破大學,實在是誤人子弟。

問鳳梅卻不知撩城大學差在哪裏,雖然念的是政治管理,老師講的課也沒有多大意思,但到底還是有些水平,要是沒水平,他們怎麼可能個個都拿到博士學位?聽楊小洋王麗娜牢騷發多了,問鳳梅不免替係裏的老師脹氣:天天說這不好那不好,你們有本事就別在撩大待了啊。但她也是這樣想想,從來沒有把心裏的話和她們說。她知道要是說出來,自己縱有三頭六臂,也難抵她們的伶牙俐齒。

這天八月十五,男女宿舍弄聯誼,問鳳梅本不想摻和,但聽說她喜歡的那個男生也在,也就跟去了。十來個人在正大錄像廳弄了個包間,嗑著瓜子喝著啤酒,放的是《喜劇之王》。那麼慘淡的故事,眾人卻笑得前俯後仰,好像周星馳真的很幽默。問鳳梅眼裏蘊著淚,心裏憋著氣。張柏芝演的那個小妓女讓人心痛。人就怕不自重。唉呀,別看人家是妓女,多情著呢。正愁腸百結地同情著,卻瞥見喜歡的那個男生在不爭氣地對著張鶴眉來眼去,氣得問鳳梅站起來就往門外走。涼風一刺,她咆哮的心思才稍稍淡定,想著,自己又在發哪門子神經?有這心思為曖昧的男女關係費精勞神,還不如去茶樓。

有幾回拉完廣告回來,見宿舍一堆人在看電影,竟是什麼《綠椅子》、《空房間》,男男女女,動不動就脫褲子。問鳳梅眼睛不自在,亂瞟,說:

“你們成天看的都是些什麼啊?”

張鶴說:“你這個富婆就知道賺錢,不知道什麼叫男人吧?告訴你吧,我們這是在了解男人的生理構造,好為將來的社會實踐打基礎。”

問鳳梅說:“這種事還要打基礎?古代的人什麼都不懂,還不是照樣生兒育女?”

張曼曼說:“誰說古代的人什麼都不知道了?你又不是古代人。”

問鳳梅說:“說句正經的,今天我又去拉廣告了,要不你們也跟著我入夥吧,來錢很快的。”

坐在上鋪看書的王麗娜摘了耳機,說:“入夥入夥,又不是打家劫舍,入什麼夥?”

到了晚上,問鳳梅抱著一堆東西回來,對王麗娜說:“入我們社團能得到鍛煉,又可以鍛煉口才,有什麼不好?”問鳳梅的普通話不好,弄得王麗娜愣了一下,才明白這問鳳梅是在回答中午的問題呢,便說:“你反應也忒慢了吧,說什麼呢,就你這反應,拉什麼廣告,做什麼管理?被人騙了還以為是別人在幫你。”

問鳳梅不在時,王麗娜甚至嘲笑過,連句囫圇的普通話都說不好,還想著騙別人手裏的錢,這麼想發財,說不定哪裏自己被拐到傳銷團夥裏了都不一定。這話簡直是預言,果真不久,問鳳梅就跟著一幫人,天天神神道道什麼塔尖塔底,上線下線。王麗娜說:“鳳梅,你小心被人騙,現在傳銷這麼厲害。”

問鳳梅說:“你們呀,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願意看,就是一口一口地說什麼傳銷、傳銷,害人、害人。然後就開始咒罵,好似自己如同路見不平的大俠士一般。什麼行業都喜歡給人家扣個傳銷的帽子,說直銷是傳銷,說保險是傳銷,說純資本運作是傳銷。可你們知道什麼叫傳銷嗎?啥都不懂?就是一口咬定拉人頭就是傳銷。那麼我來問問你,你賣東西,難道不是人頭來的越多你的生意越好麼?有本事你都不要賺他們的錢呀。”

王麗娜說:“這丫頭真是走火入魔了。”

問鳳梅不好好念書,圖謀發財致富的名聲就這麼傳出去了。

3

有兩個月,問鳳梅從文瀛六齋消失了。起初,宿舍的人也沒注意。人人都有事,誰管得了誰?還是王麗娜半夜在宿舍裏提了出來:“這個問鳳梅不會真的被人騙去傳銷了吧?”

沒過兩天,問鳳梅的父親找到了學校。這才知道,問鳳梅上個月打了個電話,說是要交八千塊錢買電腦。他也是糊塗,想也沒想,就按地址彙了過去。過了半個月,在家裏閑坐無事,翻一本地圖冊,無意中看見,玉林和撩城隔了大半個中國,才想起不對勁,自己姑娘在撩城讀大學,怎麼跑到廣西玉林買電腦去了?一打電話,姑娘手機不通。這個老男人急了。

宿舍裏的人也急,平時沒怎麼交心,好賴也一起住了一年多,願意去玉林的都跟著班主任走了,他們這是去營救。車到玉林,到處都是形跡可疑的人,操著模棱兩可的普通話。路邊的紅色標語觸目驚心:“嚴厲打擊非法傳銷。”王麗娜當時還和班長爭論:“這標語說得,難道還有合法傳銷?”聽人講,這地方的財政收入多半都是靠這些外來人口,但外來人一多,坑蒙拐騙的事兒搞得本地人很火大,前不久,還因為一件命案雙方爆發了衝突。據說這些本地人自發組織起來,拿著三尺長的鋼筋天天巡夜。環境這麼亂,問鳳梅又是一個姑娘。同行幾人聽到這裏,都不免肉跳。

找到問鳳梅時,她興奮得滿臉通紅,還以為是自己拉過來這麼多人。本想批評她,可看到她麵泛菜色,嘴角生瘡,沒人不忍心。楊小洋說:“鳳梅,你這是何苦?”問鳳梅卻說:“我也沒辦法。生活一團亂麻,我顧不上想那麼多,以為迅速地去生活,亂麻自然會解開。我隻是想努力活得更豐盛些。”

才幾天沒見,問鳳梅說話的口氣都變了。

火車上百無聊賴,坐得人困死。楊小洋說,我給大家念念書吧,問鳳梅就倚著她的左肩,聽楊小洋一字一句地認真讀那些因為喜歡而珍藏下來的文字。對麵坐一青年,對過道那邊的同夥說,我也聽聽人家怎麼講愛情的,學學知識。其實他是斷章取義,楊小洋念老子的智慧觀的時候他就壓根兒沒注意。聽他那麼說,楊小洋無奈停下來一言不發,想想該換個什麼話題。他好奇地湊過來問,為什麼不念了,挺好的呀?問鳳梅看了那男生一眼,又看了一眼。她看了一眼,又翻著楊小洋的筆記本說:“你看過這麼多書?”像是在問楊小洋,其實卻是心不在焉了。

楊小洋想說句什麼,不料,問鳳梅卻和那青年聊上了,兩個人隔著楊小洋,你一言我一語,聊得還蠻投機。楊小洋對陌生人沒興趣,隻好戴上耳麥聽陳冠希。

從廣西玉林回來的問鳳梅,像是見了大世麵,回到學校雖不再和人談入夥的事情,卻也沒有因為幹了回傳銷,就蒙上了什麼心理陰影。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問鳳梅火速談起了戀愛,看她那認真勁頭,十匹馬也拉不回頭了。

她的男朋友劉金山就是在火車上認識的那個男人。張鶴同樣是在火車上認識了個男人,但這認識卻又有本質的不同。張鶴直接就把火車上的男人帶到了學校,那時她還有男朋友呢。大學畢業後說起這些,楊小洋王麗娜對此都還滿臉鄙夷。倒是問鳳梅,像是真的全身心投入了,一迎一合的,恨不能天天糾纏,火車上就聊得投機,自然沒忘彼此留個聯係方式。某天,兩個人在校內網上又碰見了,劉金山天天在她的照片後留言,言語之間,關切之意頓現。慢慢地,問鳳梅開始依戀了。有一天兩人打開了電話。雖然隔了三個省,但距離不是問題,白天兩個人都有事做,到了晚上,問鳳梅就在樓道裏打電話。她在窗前一站就是半小時。王麗娜有好幾回說:“真不知道問鳳梅天天都在說些什麼,普通話都說不順溜呢,還煲電話粥。”這話傷人了。問鳳梅知道後也不生氣,反而拉住王麗娜說:“麗娜,你不知道的。你們這些好學生哪裏知道,我們打電話隻為聽到對方的呼吸。”問鳳梅含情脈脈的樣子搞得王麗娜汗毛都豎了起來。生理上受了驚嚇,王麗娜難免會說話刻薄,她推導出了一個合理解釋:

“這個問鳳梅天天搞對象,純粹是因為那男的名字裏有個金山。說到底都是我們的富婆喜歡錢呢。”

但被愛情衝昏頭腦的問鳳梅根本沒有功夫操心別人的閑言碎語。她又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嚼蛆的事就留給別人去吧。好幾回,劉金山聽見回音,說:“你在哪裏呢?”知道她這是走廊裏,還得站著,還得受風吹,就說:“掛了吧?小心著涼。”這話裏話外,都直接關心到身體了。問鳳梅是真開心。更開心的是,就在放寒假的時候,劉金山突然出現在了撩城,搞得問鳳梅不知所措。大冷天的,宿舍不讓男生進,又不想學楊小洋動不動就去咖啡館,不知怎麼就想到了張曼曼。張曼曼大二下學期就搬到許西租房子去了。去借鑰匙時,張曼曼還笑著說:“沒事,你們好好聊,我和我男朋友今天不回去。”

這話說得問鳳梅不自在了。問鳳梅說:“我們就待一會兒,不用那麼長時間的。”張曼曼說:“好不容易見個麵吧,多待待,好好珍惜。”那眼神看得問鳳梅發慌。慌裏慌張的,也沒想過什麼後果,就把劉金山帶到了出租房裏。路上劉金山還和她說什麼這裏簡直就是小香港,人挨人,熱鬧死了。問鳳梅好像是在做什麼虧心事,買了點菜,就上了樓。吃了飯,劉金山說:“困了,想躺會兒。”問鳳梅還以為劉金山會像電視裏電影裏的某些情形一樣,兩個人久別重逢不是應該更有激情麼?可劉金山直挺挺躺在了床上。問鳳梅洗完碗筷,見劉金山四腳朝天躺著,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她就那麼站在陽台邊,硬等劉金山睜開眼睛和她說話。

午後的陽光從劣質窗簾背後沒皮沒臉地透進來,灑在劉金山身上,閃爍不已,問鳳梅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在村裏的土坡曬太陽的情形,那麼安靜,偌大的村子,連兩聲狗叫都讓人瞎想半天。

可劉金山不說話了。問鳳梅本來想努力聽清他的每一句話,好像認真聽了,就能看出他話裏可能包含的喜惡。可他不說了。隔壁的動靜大得要命,搞得她咽口水都費勁。她從來沒有這麼在乎一個男人,原先總覺著人與人相處麼,自然最好,有那麼多小心思做點什麼不好?可是現在,糾結了。她拿不準他在想什麼。有關他的一切,凡她知道的,都要在心裏滾來滾去,搞得她好像天生就是個搞思想工作的人。這種努力,問鳳梅是用了勁的,可劉金山似乎大大咧咧。問鳳梅知道了,說到底還是她更愛他一些。你看,她現在是愛了。想到了愛,問鳳梅有些甜蜜,也有些害怕。她不知該怎麼往下談。她一點經驗都沒有呢。吃完飯,她就這麼看著他,以為他是個主動的人,不用她費那麼大的心思。可這個男人。她咬了咬嘴唇,恨死他了。

她在床邊站了一會兒。劉金山說,你放心。你不願意,我肯定不碰你。這話要是擱現在,她就一巴掌扇過去了。可她那時候單純,想著那麼在乎她的男人,能把她怎麼樣呢?誰知道劉金山是那樣一個人,故意趁著喝了點啤酒耍酒瘋,一句話也不說,就把她扳了過來。野蠻。簡直就是個畜生。

那是她頭一回和男人如此親近。她對男人的了解也隻是在宿舍裏和人聊過天,看過幾次驚心動魄的錄像。誰知劉金山這麼老練。他知道她怎麼躲閃,一點都不著急,一點都不怕掙紮,就那麼固執地把她摁住,一動也不能動。還得寸進尺。

事後,劉金山點了根煙,也不抽,半天煙灰落下來,才憋出一句話:“你以前談過幾個男朋友?”

問鳳梅這才明白,劉金山誤把她給他做飯,主動躺在他身邊,當成是她的習慣性動作了。本來就有點木訥,碰到這樣的事,更不知該如何處理。她甚至都沒想過要罵劉金山,隻是說:“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啊。”

說了這句話,她似乎也有些底氣不足。床單上除了點褶痕,一無是處。劉金山不會相信她,原因很簡單,她自己也難以相信。原來愛得要死要活的人,轉眼就可以陌生相向,問鳳梅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

就是那樣,醒來後,他還是折騰了她幾次。她當時顧不上難受,但上午從窄窄的巷子裏出來,猛烈的陽光突然就刺疼了她的眼睛。問鳳梅一下子哭了,好像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人沒有原則了。她腦子裏轉了各種念頭,問自己到底做了什麼,這個人值得麼,他會珍惜麼……那隻是一個瞬間,然後劉金山出來,拉著她的手說,餓了吧,吃飯。劉金山看上去年齡大,但他在眼光下笑的樣子其實很好看,問鳳梅當時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心裏想著就這樣吧。

和劉金山分手後,問鳳梅才想起他為什麼問她談過幾個男朋友。要是現在再碰到劉金山,她會說:“談過幾個很重要嗎?尼瑪都二十一世紀了還這麼封建。活該你找不下女人。”可她當時,真的老實得像尊阿彌陀佛。

她確實沒把這個當回事,男朋友的多既不能證明自己的魅力,男朋友的少也不能說明自己缺乏吸引力。在這個話題上,最讚同她的是張鶴。這個東北姑娘,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幹的。說起張鶴和男人的話題,王麗娜用的詞比較歹毒:張鶴還真當自己是鶴立雞群,可她立到雞群,到頭來卻活生生把自己搞成了一輛公交車。問鳳梅當初沒怎麼聽明白,後來兼職上班天天擠公交,才明白自己的這個老鄉心地褊狹到了何種程度。

看起來,問鳳梅對分手之事無動於衷,她照樣做家教,跑廣告,但隻有她自己明白,天天把自己耗得一點力氣不剩,無非是不想去琢磨男人到底是何種動物。和劉金山分手的後遺症很晚才顯露出來。她不怎麼上課了,也看不出來有什麼可能再趕上,別人每到學期末都要拿獎學金,獨她好像看不上那幾百塊錢。偶爾去教室,也能聽懂老師說的大概,但等她自己看書去分析,卻什麼也捋不清楚。什麼是最核心的論點呢?每個人的處境不一樣,看法應該也不一樣吧?照王麗娜的話說是:“這個問鳳梅,讓她說件事,她有本事把昨天的吃喝拉撒按順序複述一遍,包括蹲廁所用勁的程度都不漏過。”王麗娜的意思應該是說她講話沒有重點,有些喋喋不休。其實是誇張了。她問鳳梅要是有這麼好的記憶力,早發達了。她不過是想盡量說得多一些,好鍛煉鍛煉記憶力。後來她不去教室,也是因為聽課的時候老是心裏慌張。她盡量裝得無所謂,可隻要稍有空隙,挫敗感就像關在籠中的鷹,拚命撞擊,羽毛散了一地,到最後兩敗俱傷的,是她的身和心。

有時候忍不住,問鳳梅還是要給劉金山發條短信,責罵他那麼說她實在是太過分了,因為她現在才明白那些話裏歹毒的深義。她認為一個男人為了甩她,不該如此大費周折。有時候罵他,僅僅是因為情緒不好。她不想把這種沮喪的情緒帶給下一任男朋友,一切都是因劉金山而起,他必須聽任她發泄憤怒。

楊小洋似乎千山看遍了,反過來勸她:“這又是何苦?很多人闖進你的生活,隻為給你上上一課,然後掉頭消失。所有的王八蛋都是一樣的,你糾結在這個蝸牛角上,隻會把自己搞得更狼狽。人該有些娛樂精神,拿得起,也要放得下。這樣的生活才真真兒有味有趣。人一輩子就三萬天,天天兒愁眉苦臉死抽抽多可惜。”

問鳳梅能怎樣呢?她不過是心裏不痛快。說來奇怪,有時明明是出於無聊,也好像真是心痛,但經朋友一安慰,竟也釋然。

楊小洋說得對:“不就是失個戀麼?”問鳳梅當下若有所悟,等到自己麵對,卻又泄氣。她楊小洋因為被一個男孩甩了就那麼火大,可以自閉六七年,怎麼可以讓她問鳳梅馬上就看開呢?

問鳳梅就這麼糾結著,時好時壞,時日一長,好像稍微懂了。但也是懵懂,痛不欲生啊。楊小洋給她的建議是:要麼別再相信男人,要麼立馬再找一個。

問鳳梅選擇了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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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鳳梅迅速認識了幾位帥哥級的男生。據她自己說,這回豁出去了。然而她強烈的愛情攻勢都像是杵在了棉花堆裏。她也是,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在認識之初總要問他們愛看什麼書,想做什麼生意。她天真地認為,所有人除了看書就應該做生意。不曾想,男生喜歡的是遊戲,是隨心所欲的戀愛,對於打著讀書幌子的愛好懶得談論。

處到第三個男朋友,問鳳梅改了個QQ簽名:“不是玩不起,而是從來就沒想過要玩。”前兩個男友見了,還故作親密地留言,問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問鳳梅討厭這種以愛的名義告誡她的人。都分手了,才想起關心她的內心生活,未免太假了吧?問鳳梅沒有搭理。她不想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太複雜。每一份感情她都全身心投入,也開心地將他們介紹給自己的朋友。王麗娜看不慣問鳳梅的做法,說:“簡直是饑不擇食。幹嗎想都不想,就開始新一段的感情?豬腦子。”王麗娜還說了句難聽的,大意是這個姑娘來自鄉下,不夠開化,為人處事,都是憑著本能。

這,完全是鄙視了。其實,幾個女生長年累月住在一起,不發生點隔閡鬧點別扭,說點閑話,也不大可能。像張曼曼,就嫌宿舍太擠,烏七八糟。當然,她還有個說法:“我有鼻炎,聞不慣一些味道。”這話其實是暗示宿舍裏有人不講衛生了。都是剛從父母身邊出來,誰能照顧得好自己?髒衣服髒襪子堆了一兩星期才洗的,不隻楊小洋一個人。但唯有問鳳梅好像是真的不大講究。她天天在外麵跑,還穿雙運動鞋。運動鞋質量不怎麼好,本來有股膠味,和腳汗一混合,簡直稱得上有殺傷力。有回王麗娜進來,見問鳳梅四仰八叉地和男友煲電話粥,膩膩歪歪,說個沒完沒了,又聞見滿宿舍怪味,一腳就將問鳳梅的鞋踢到了床底下。動靜搞得很大,問鳳梅的男友似乎也聽到了。問鳳梅豎起來,問:“麗娜你怎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