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衡哲
當大地渴望甘霖的時候,即使遠天一聲雷,一朵雲,也會使人快慰,若是有雨滴飄然而下,人們便會欣喜若狂地感謝它,大地將永遠記住它……
《小雨點》,是苦旱時候的及時雨!
陳衡哲,是一位曆史學家。文學不是她的本行,但她“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充滿著文藝氣息”(胡適語),她是新文學史上頗有貢獻的女作家。在“五四”時期,“她曾作奮鬥的歌吼”,確乎是有不可磨滅的功績。
陳衡哲隻有一部出版較早的短篇小說集《小雨點》和兩卷《衡哲散文集》及一些未輯集散篇。但她的心血鑄造的“小雨點”卻曾滋潤過新文學的幼苗……
1890年,陳衡哲生於江蘇省武進縣,那時正值封建社會日趨崩潰的清朝末年。
她在《自傳》裏說:“我的祖父是湖南衡山人;但因為我的祖母和母親都是江蘇武進人,我自己又是生在那裏的,所以就算是武進人。”
陳衡哲原名陳(雁鳥),字乙睇,生在名門。她的祖父陳梅生有十二個子女;父親是幼子,當了清朝的官吏,有五個兒女,陳衡哲排行第二。
1897年,陳衡哲的舅舅莊思緘到廣西、廣東做官,這時她家便從湖南搬到江蘇外祖父那裏。她從小在家讀書,沒有上過小學。但她的思想和才華是在家庭環境裏熏陶出來的。大約五六歲時,每當舅舅回家省親時,陳衡哲總是天不亮便起身去看舅舅。她向祖母匆匆問了安,便一口氣跑到還沒起床的舅舅那裏,要他講新奇的故事。她雖然是個孩子,聽大人講故事,卻特別認真,舅舅在廣東省城城經常耳聞目睹歐美文化,尤其是醫學方麵的進步。他的思想很新,很佩服西洋的科學和文化,更佩服那些到中國來的美國女子。他把所看到的西洋醫院、學校和各種近代文化生活情形講給陳衡哲,最後一句話總是:“你是一個有誌氣的女孩子,你應該努力的去學習西洋的獨立的女子。”當時的陳衡哲最易受感動,舅舅最後那句話,往往使她熱淚盈眶。她問舅舅:“我怎樣方能學像她們呢?”舅舅說:“進學校呀!……”
舅舅給她講了許多中國以外的世界,她好像作了一次次的國外旅行,那麼多東西都使她驚奇不已,那顆幼小的心靈裏,裝滿了關於現代世界、科學救人、婦女新的使命等知識和認識。舅舅還對她說:“一個人必須能勝過他的父母尊長,方是有出息。
沒有出息的人,才要跟著他父母尊長的腳步走。”陳衡哲回憶說:“這類的話,在當時真可以說是思想革命,它在我心靈上所產生的影響該是怎樣的深刻!”她每見舅舅一次,要進學校的念頭便加深一層,後來竟成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夢想。
陳衡哲十三歲那年,父親到西南僻遠的一個省去做官,她由於求學心切,便要求母親,讓她到廣東舅舅那裏去上學。這位賢明的母親深知女兒的誌願,於是同意了。秋天,當舅舅再次回鄉省親要回廣東的時候,她講了一定要到廣東去的諾言。
這諾言竟使她熱血沸騰,痛哭一場。她回憶說:“這哭是為著快樂呢,還是驚懼,自己也不知道。但現在想起來,大概是因為這個決定太重要了,太使我像一個成年的人了,它在一個不曾經過感情大衝動的稚弱的心靈上,將發生怎樣巨大的震蕩嗬!”
當她決心離開母親,踏上那條陌生的人生之路的時候,心裏曾有過很多痛苦和矛盾,但那顆正富於幻想的心,卻有著高遠的美好追求。
在廣東,她得到了舅父舅母父母般的溫情和撫愛。她是夢想著上學而來的,所以一到那裏便央求舅母到醫學校為她報名。“雖然在我的心中,知道自己是絕對不喜歡學醫的,但除了那個醫學校之外還有什麼別的學校可進呢?有一個學校可進,不總比不進學校好一點嗎?”舅舅認為她的年紀太小,想讓她等兩年再說,但她非要上學不可。舅母帶她去報名,但學校不收不到十八歲的學生。她帶著一顆失望與受傷的心回到家裏,隻好仍舊做舅舅的學生。
她的舅舅是一位喜歡教誨青年的人。那一年,他不但自己教陳衡哲,還請了一位客籍廣東的杭州先生教她初級數學和新時代的衛生知識。三個月後,舅舅將文作武,到廉州統領新軍去了;又過了三個月,家也搬了去。舅舅極忙。但每天下午,總要穿著新軍統領的眼飾,騎著馬,匆匆回家教她一個小時《普通新知識》、《國民課本》和一些報章雜誌,然後又匆匆離去。她回憶說:舅舅“對於現代的常識,也比那時的任何尊長為豐富,故我從他的談話中所得到的知識與教訓,可說比書本上得到的要充足與深刻得多。經過這樣一年的教誨,我便不知不覺的,由一個孩子的小世界中,走到成人世界的邊際了。我的知識已較前一期為豐富,自信力也比較堅固,而對於整個世界的情形,也有從井底下爬上井口的感想。”(《我幼時求學的經過》)陳衡哲像一隻躍躍欲飛的鳥兒,雖然羽毛未豐,卻不畏人世的風險,隻是想奮翅高飛,並不留戀生活的順適和安樂,一心想著求學。在1917年的冬天,她被舅母帶到上海,在蔡元培等人創辦的愛國女校讀書,後來又進了一所新辦的學校。上海三年,陳衡哲頗感失望,但她的英文卻打下了一個很好的基礎,成為考取清華學堂赴美留學的關鍵籌碼。
一個初踏人生征途的旅人,都會珍惜和永記親友或尊長的指點。陳衡哲說:“督促我向上,拯救我於屢次灰心失望的深海之中,使我能重新鼓起那水濕了的稚弱的翅膀,再向那生命的渺茫大洋前進者,舅舅實是這樣愛護我的兩三位尊長中的一位。他常常對我說,世上的人對於命運有三種態度,其一是安命,其二是怨命,其三是造命。他希望我造命,他也相信我能造命、他也相信我能與惡劣的命運奮鬥。”
除舅舅之外,姑母也是她命運的導航人。在《紀念一位老姑母》的文章裏,寄托了她許多美好的感情,她把姑母的影響看作生活中極為重要的一頁。她回憶說:“這位姑母不但身體高大,精力強盛,並且天才橫溢,德行高超,使我們一見便感到她是一位任重致遠的領袖人才;雖然因為數十年前環境的關係,她的這個領袖天才隻能牛刀割雞似的施用到兩三個小小的家族上,但她的才能卻並不像普通所謂‘才女’的一樣,隻限於吟風弄月。她除了做詩,讀史,寫魏碑之外,還能為人開一個好藥方,還能燒得一手的好菜。她在年輕的時候,白天侍侯公婆,晚上撫育孩子;待到更深人靜時,方自己讀書寫字,常常到晚間三時方上床,明早六時便又起身了。這樣的精力,這樣艱苦卓絕的修養,豈是那些佳人才子式的‘才女’們所能有的!”
姑母的這些影響力,深入到她的心靈和精神,啟迪她磨礪意誌,開辟生活。
在上海求學時期,因父親命令給她訂婚而使陳衡哲陷入黑暗的境地。這時,她便跑到鄉下的姑母家裏。一個沒有人生經驗的女孩子,在布滿荊棘的生活中,是姑母對她的偏愛,給了她一線光明。
她的姑母酷愛杜詩,有一次吟罷“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歎了一口長氣,對陳衡哲說:“這是我從前的夢想。現在嗬,連自己的兒孫也庇不著了!”陳衡哲說:“但是,姑母現在是庇著一個苦孩子啊!”
在她眼裏,姑母是召喚黎明的一縷霞光,“使一種黑暗的前途漸漸有了光明,使我對於自己的絕望變成希望,使我相信,我這個人尚是一塊值得雕刻的材料。……
但在那兩三年中我所受到的苦痛拂逆的經驗,使我對於自己發生了極大的懷疑,使我感到奮鬥的無用,感到生命值不得維持下去。在這種情形之下,要不是靠這位姑母,我恐怕將真沒有勇氣再活下去了。”(《紀念一位老姑母》)1911年至1914年,正是陳衡哲在上海求學的時期。但這裏沒有理想的學校,學習成績等於“零”,這是她至為痛苦的總結。由於無書可讀,她便常去有著明秀山水環境的姑母家,並在一個家館教了半年小孩子。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那年夏天,清華學堂開始招考留美女學生。當時她自覺程度淺,不敢應試,但她得到了姑母的鼓勵,認為大有考取的希望。這種鼓勵,使她恢複了自信力,聽了姑母的話,到上海應了考。考完後,仍回鄉下教家館。後來,姑姑和舅舅都在報上看到了她的名字,並都立刻寫信給她。舅舅信上說:“清華招女生,吾知甥必去應考;既考,吾又知甥必取。……吾甥積年求學之願,於今得償,舅氏之喜慰可知矣。”姑母的信,她還沒看完,“眼淚便如潮水一般的湧出來了。”
這是生活的轉折!她回憶說:“這是我生命中最黑暗,最痛苦的一頁,而引我離開這個境地,使我重新走上‘造命’大道的,卻是這位老姑母,和她對於我的深信與厚愛。”
辛亥革命後的中國,內外矛盾重重,仍然是一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
新思潮把陳衡哲衝出了園門,並於1914年考取清華學校。她到美國後,入美國五所最有名的女子大學之———瓦沙女子大學(VassaCollege),專修西洋曆史,同時學習西洋文學。在那裏,她結識了胡適、任叔永(鴻雋)、楊杏佛、梅光迪、朱經農、胡先(馬肅)等人,並以莎菲為筆名開始寫作。
當1915年9月,主編《新青年》(第一卷名《青年雜誌》)的陳獨秀發表著名的《敬告青年》一文,舉起反封建文化的大旗後,在美國留學的胡適,也是新文學促進派的先鋒,而梅光迪(覲莊)等人,或堅決反對,或不讚成胡適的“文學革命”
的主張,一場筆戰,把他逼上了試寫白話詩的道路。胡適說:“民國五年(即1916年)七八月間,我同梅(覲莊)任(叔永)諸君討論文學問題最多,又最激烈。莎菲那時在綺色佳過夏,故知道我們的辯論文字。她雖然沒有加入討論,她的同情卻在我的主張一方麵。……她不曾積極參加這個筆戰;但她對於我的主張的同情,給了我不少的安慰與鼓舞。她是我的一個最早的同誌。”(《小雨點·胡序》)1918年,她在瓦沙女子大學獲文學士學位後,又進芝加哥大學繼續學習。陳衡哲原是一位不婚主義者,為了理想和事業,曾決心不結婚。但直到1919年任叔永第二次到美國,才由於他三萬裏求婚的誠意,方拋棄了不婚主義,訂了婚。1920年,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開放大學女禁,先打電話給陳衡哲,聘她為教授。這一年,她獲碩士學位後,在新文學革命運動的高潮中,於夏天回國,秋天與任叔永結婚。1924年,到南京東南大學任教半年。1930年又回北京大學教曆史一年。1927年至1933年,她曾先後四次代表中國出席在美國檀香山、日本東京、中國上海、加拿大班府召開的太平洋學會的學術會議。1935年9月,任叔永任四川大學校長,她也同去成都,任該校西洋史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