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溪
“不幸,是一所最好的大學”;“奇跡,多是在厄運中出現的”
這些名言,我默默地寫在女作家柳溪的名下,作為她半生坎坷、黑暗中追求光明的寫照,作為她半生奮鬥、逆境中創造真理的總結……
——摘自1982年3月22日手記
一我選擇春天去天津訪問柳溪。
在她的書桌上,花瓶裏插著一枝剛剛折來的杏花。我知道,從苦難中走出來的柳溪,其心境比春天還美。
年已六旬的柳溪,滿麵紅光,神采奕奕,誰會想到她就是苦海中勇敢的舟子,從無邊的驚濤駭浪中劃到陽光燦爛的彼岸。
我盯著她那滿頭烏發……她見我心中有疑,便說:“大概你以為我的頭發是染的吧?”我點點頭。她笑了:“不是的。很多人都以為我染了頭發,其實不然。我的頭發至今所以不掉不白,這完全是苦難逼迫的。不少人,因為突然的打擊或災難,頭發可以在幾天之內脫落或變白。我是在跌入深淵之後,下決心自強不息的。……
我終於從絕望中掙紮出來,寒夜中重新認識了人生,於是承受了生活給予的光明和溫暖。這種認識,就是苦中求樂的追求精神。”
這種精神,是青春,是創造,是柳溪創作的生命。
二許多中外大作家,其作品無不含有自己的生活,即多有自敘傳的成分。我讀著柳溪的《生涯》、《四姊妹》等作品,從吉悒蘭、高婕等眾多的人物中,不僅聽到了愛與恨譜成的命運交響曲,還印證、辨析了她苦難的一生……
1924年,中國北方,沒有熱,沒有光,沒有鮮麗,烏雲迷漫,一片黑暗,生活窒息,是荒涼與寂寞,是廢弛了的地獄……
軍閥正在混戰。中國曆史在苦難中跨過了一個新起點……
這一年,農曆四月二十二日(公曆5月25日),正是北方農村桃李芬芳的季節,一個穿著那個時代最流行的喇叭上衣、留著燕式劉海兒的滿族旗人女子,激烈的陣痛之後,在中國最古老的民間接生婆的侍弄下,那個呱呱墜地的女嬰就是柳溪。柳溪降生了,但是剛結婚一年多、年僅三十三歲,慈愛善良、粗通文字,能寫“夫君見字如晤”信件的母親,卻因胎衣未下,而喪生在九泉之下。
母親悄悄地離開了人間,無私地把生命交給了柳溪。但命運卻無情地把柳溪留在殘酷的荒原。那個時代,對她來說,不是綠洲,沒有奇花異草;柳溪說:“別的孩子一生下就幸福地生活在慈母的繈褓之中,而我,人生的種種不幸好像是隨著我的誕生而來的。”
柳溪原籍河北獻縣,乳名慈恩,本名紀清亻先。其父是清朝乾隆年間《四庫全書》總纂官、《閱微草堂筆記》作者紀昀(曉嵐)的六世孫,他擅長繪畫和詩詞,因不滿封建家庭的包辦婚姻而逃亡。
柳溪喪母之後,三歲時有了一個漂亮的繼母。“有後娘就有後爹”,這句話雖不是絕對的真理,確是生活中屢見不鮮的事實。從此,柳溪好像便與噩運結下不解之緣,不幸,總是不時地糾纏她。她像女作家廬隱小時那樣,被家人視為災星,永遠承受著虐待、侮辱,在她的記憶裏,童年是冷酷無情的,既沒有燦爛的陽光,更沒有溫暖的懷抱。她總是在饑餓、寒冷和恐怖中生活。她的外祖父用滾燙的煙袋鍋打她的腦袋,惡狠狠地咒罵道:“八敗星轉世!妨死了你媽,一輩子活該命苦!”
她的祖父用鴉片煙槍指著她說:“就是這個妨人的東西,讓她媽做了披發血鬼,不能進咱家的祖墳,當了遊魂!”
她生在書香門第,但沒有過那種本該文明的“待遇”。她像一個小傭人,從來沒有坐到桌旁和大人一起吃過飯。她總是含著眼淚,躲在遠遠的角落裏,羨慕地望著繼母和父親,親昵地逗著咿呀學語的妹妹,兩人競相抱妹妹、親妹妹。年節時分,妹妹打扮得花枝招展,家裏人上上下下稱作“美麗的洋娃娃”,隻有善良的保姆王媽媽,才能給她些微的同情與溫暖。
七歲,正是孩子上學和玩耍的時候。而柳溪不僅沒有,反而做了一個真正的小保姆。
“無論是寒冬、酷夏,還是刮風下雨,我都得抱著妹妹在院裏或街上玩耍。她披著鬥蓬,戴著皮帽,而我穿著姑姑的一雙舊鞋,光著一雙凍得皴裂的小手,在寒風裏打哆嗦。如果是雨雪天氣,那對我這個醜小鴨就更加殘酷:我得一隻手抱妹妹,一隻手撐傘,累得我兩臂紅腫酸疼,躺下睡覺都不知往哪擱才好。”柳溪回憶說,“我是家裏起床最早的一個。每天一大早就被繼母的吼聲、斥責聲喊起。我睡眼惺忪,懵懵懂懂起床之後,便像開了發條的機器人那樣,做起每天刻板的工作——掃地、倒尿盆兒、生爐子、買早點,最後抱孩子。”
她的繼母一共生了六了女兒,幾乎都是她抱大的。如果她們生病,她得日夜值班抱她們,有一個妹妹竟是安靜地死在她的懷抱裏。那時的柳溪並不懂得死亡的意義,她羨慕死去的妹妹,希望自己也能在長眠中死去,這樣可以把覺睡夠,不再被命令去撿煤核,不再到垃圾箱裏刨食德州的枕頭西瓜的瓜皮,好擺脫饑餓魔鬼般瘋狂的追逐,不再挨打受罵,不再幹難以承受的繁重雜活,永遠告別人間的苦難。不過,這隻是她幼小心靈裏最早萌生的一個幼稚的幻想。非但不能如“願”,從八歲開始,柳溪還做了“一仆二主”式的小使女。除了在家裏帶妹妹、幹活之外,還給一家山東來的地主董家當小丫環。她每天也是給董家抱孩子,隻是在董家的小少爺哭鬧得哄不下的時候,她得按照董太太的吩咐,趴在地上讓那少爺當馬騎,用柳枝、藤條披頭蓋臉地抽打,直到他破啼為笑為止。之後,她躲在牆角,摸著臉上浸血的印子,偷偷地哭泣。董太太愛打麻將牌,經常玩到深夜,她的任務是坐在走廊的石階上隨時等待主人的使喚:跑街買煙、水果和夜宵。這是她最害怕的苦差,因為她要壯著膽子,戰栗地穿過好幾條惡狗狂吠的胡同,還要遇上穿著黑色夜行服的更夫。
雖然董家可怕,但她卻寧肯留在那裏,而不願再過一掛腸子閑著半掛的受氣挨餓的日子—一不願看見繼母每日飄忽在她的筷子與飯碗之間的陰森可怖的目光,不願聽那凶煞惡神的斥責與咒罵。
在妹妹上小學的時候,柳溪說她的任務是充當“光榮的扈從”。每天早晨,她拉著妹妹的手,替妹妹挎著書包,小心翼翼地橫穿馬路,平安地把妹妹送到學校,看著她像小鳥一樣唱著叫著飛進校門,飛上遊藝場,去溜滑梯,軋蹺板,登遊船,打秋千,她是那樣快樂!柳溪說:“當時,我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這樣幸福的兒童生活為什麼沒有我的份?!不但如此,除了饑餓折磨我之外,還要經常被打得皮開肉綻,瘦削的小屁股蛋上,總是被笤帚疙瘩和藤拍子打得青一塊紫一塊……”
學習,這種權力應該屬於每一個人。但是,人,生而不平等不自由,卻是一個幾乎無法扭轉的事實。許多世紀以來,形形色色的革命家、理論家們,利用各種形式為之鬥爭,雖然時代不同國家不同情況有所不同,但基本事實仍是一個嚴酷的存在。年幼的柳溪渴盼著讀書,她羨慕妹妹,甚至嫉妒妹妹!但她對知識的追求和獲取,是在不知不覺之中發生和進行的。那時有一種專門租賃小人兒書的車,每天下午四點,就搖著鈴走街串巷,於是成群的孩子們一擁而上,這其中就有拿著兩個銅元替董太太租書的柳溪。對於柳溪來說,許多回憶都是痛苦的,而說到租書,她臉上卻流露出一種異樣的愉快情緒:“那時我迷戀著武俠和得道成仙的小人兒書,所以我也就以我的愛好替董太太租書。當然我不僅坐在車旁以先睹為快,而且半小時之後,我還能看完我和小朋友們交換的小書,然後飛奔著跑進主人的房裏……這些小人兒書,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三俠劍》、《火燒紅蓮寺》、《七俠五義》、《西遊記》等等月附我不僅迷戀著上花果山去吃桃,而且還迷戀著到昆侖山去成仙;我想,那一切該是多麼美好啊!那樣,我再也不受繼母打罵、申斥,再也不去跑街伺候主人,我可以吃仙丹、仙果,睡在高山密林之中,再也不在人間受氣了。”
這些小人兒書中,成道成仙、殺富濟貧的思想和描寫,是人們近於虛妄的理想、不滿現實的反映。這種正義之氣、英雄之舉是極易為人所接受的。童蒙時期的柳溪,這些曾是她的精神支柱。因此,她曾和胡同裏的小朋友討論、商量過如何尋找昆侖山的問題,但都因那些孩子不願離開親愛的父母、溫暖的家庭而作罷。
柳溪的童年,雖然像一個受氣筒,但她的性格,卻不是怯懦的膽小鬼。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性格中的一個重要方麵是——為了新奇而冒險。”她隻要稍一有空,就組織一幫小朋友,玩那種占山為王的遊戲。自然,她是當然的寨主,其他孩子隻是二寨主或嘍羅兵。
“我住在河北二馬路伊安裏,但經常和大馬路的伊公裏為敵,進行戰鬥。我不是那種‘耗子扛槍窩裏橫”的孩子,相反,在家門以外卻是一個綠林豪傑。我常常把許多孩子打哭,不論是男孩還是女孩,不管是比我大還是比我小,我都毫不費力地把他們打個鼻青臉腫,於是他們便甘拜下風,高喊:“大寨主紀家二姐子,我投降,甘當你的嘍羅兵!”柳溪輕鬆地回憶著童年時代她性格中頑皮的一麵。但是她的勝利和榮耀,招致告狀者終日盈門,從早到晚,常能聽到:“紀太太!管不管你家二姐子?看把我們孩子打成嘛樣啦?”於是,接踵而至的,便是她的災難。但她並不束手待斃。當繼母惡狠狠拿起笤帚、藤拍時,她就飛也似的跑進後院,登著廁所那扇門,躥到房上去,然後越過花牆,從隔壁煤鋪的梯子上溜下去逃走。柳溪說:“那時,我連做夢都幻想著能像《三俠五義》中的豪傑那樣,也有飛簷走壁的本領!”
但是。不管她暫時能跑多遠,夜裏總要回家睡覺。她繼母也總結了自己的經驗,白天並不急於向她表態,而夜裏,當她悄悄地溜進屋裏,鑽進被窩,沉入夢鄉之後,她隻好束手就擒了。“啪!”一個藤拍落到身上,接著是一頓嘴巴;當她恐怖地從震驚中醒來,才發現一個披頭散發有著兩道凶光的女人臉,方醒悟到是繼母在打她。
她從小小的年紀所得的驚嚇性頭痛症,便是繼母用夜間突然襲擊的方式留給她終生不可忘卻的紀念。
繼母的打罵、虐待,把她逼上了絕路。柳溪說:“有一次,我實在不堪忍受,覺得死了比活著或許更有福。這時,我心裏萌發了自殺的念頭。我想起了兩種死亡的方法:上吊或吞鴉片。”她曾親眼見過十七歲的店鋪小夥計,為反抗店主的虐待而上吊自盡。但當時她怕上吊後沒有親人給她刨地下的大淚球,“如果沒有淚球,就要淪落在陰曹地府受罪,永遠不能投生。”於是,她否定了這種尋死的方法。吞鴉片的方式,是她看《貧女淚》得到的啟示。柳溪說:“那時,我除了為苦難的貧女的不幸遭遇落了不少天真、同情的眼淚之外,也向她學習了辭別人世的方法——她是喝鴉片煙死的。”柳溪當時覺得這種方式省事,又沒有死後不能投生的說法,所以便決定采用喝鴉片的方法,離開這個苦難的世界。
那年8月,柳溪穿著一件剛蓋過肚臍眼兒的綠格小褂,在夜裏,又受到繼母的一頓毒打之後,便於清晨,利用父親上廁所之機,在緊張與慌驚中,抓了一大把茉莉花籽似的煙灰,放在嘴裏,用水吞下。柳溪說:“那時我的情緒非常好,因為我覺得自己就要離開這個不幸的塵世,而到另一個極樂世界裏去尋找生身之母去了。我幻想在那裏有女兒和她作伴兒,她就不會像以前那麼寂寞、孤獨了。從而,我也可以真正地去享享慈母之愛。”那天早晨,天空特別晴朗,霞光萬道,飄著雲彩。吞食鴉片之後,她自幼就有的幻聽的毛病發作了,她總是聽到白雲深處有人說話。但不一會兒,那種稀有的快活心境,變成了肚子疼痛和惡心,渾身打著冷戰。是她父親及時發現,用手掏她的嘴,使之連續嘔吐,直至吐出膽汁,又用綠豆湯洗胃,才把這個弱小、不幸的生命從通往黃泉的路上截回來。柳溪說:“在我記憶中,雖然那一次我沒能享受到長眠就是幸福的滋味,但是毫無疑問,那也是我小小生命中一次最充分最舒適的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