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從前幾天受了他那無理取鬧嚇唬我的話,一向胸中沒有好氣,想著了就著惱;今夜被我一頓搶白,罵的他走了,心中好不暢快!便到房艙裏,告知母親、嬸娘、姊姊,大家都笑著,代他沒趣。姊姊道:“好兄弟!你今夜算是出了氣了,但是細想起來,也是無謂得很。氣雖然叫他受了,你從前上他的當,到底要不回來。”母親道:“他既不仁,我就可以不義。你想,他要乘人之急,要在我孤兒寡婦養命的產業上賺錢,這種人還不罵他幾句麼!”姊姊道:“伯娘,不是這等說。你看兄弟在家的時候,生得就同閨女一般,見個生人也要臉紅的;此刻出去曆練得有多少日子,就學得這麼著了。他這個才是起頭的一點點,已經這樣了。將來學得好的,就是個精明強幹的精明人;要是學壞了,可就是一個尖酸刻薄的刻薄鬼。那精明強幹同尖酸刻薄,外麵看著不差甚麼,骨子裏麵是截然兩路的。方才兄弟對雲岫那一番話,固然是快心之談。然而細細想去,未免就近於刻薄了。一個人嘴裏說話是最要緊的。我也曾讀過幾年書,近來做了未亡人,無可消遣,越發甚麼書都看看,心裏比從前也明白多著。我並不是迷信那世俗折口福的話,但是精明的是正路,刻薄的是邪路,一個人何苦正路不走,走了邪路呢。伯娘,你教兄弟以後總要拿著這個主意,情願他忠厚些,萬萬不可叫他流到刻薄一路去,叫萬人切齒,到處結下冤家。這個於處世上麵,很有關係的呢!”我母親叫我道:“你聽見了姊姊的話沒有?”我道:“聽見了。我心裏正在這裏又佩服又慚愧呢。”母親道:“佩服就是了,又慚愧甚麼?”我道:“一則慚愧我是個男子,不及姊姊的見識;二則慚愧我方才不應該對雲岫說那番話。”姊姊道:“這又不是了。雲岫這東西,不給他兩句,他當人家一輩子都是糊塗蟲呢。隻不過不應該這樣旁敲側擊,應該要明亮亮的叫破了他。。”我道:“我何嚐不是這樣想,隻礙著他是個父執,想來想去,沒法開口。”姊姊道:“是不是呢,這就是精明的沒有到家之過;要是精明到家了,要說甚麼就說甚麼。”正說話時,忽聽得艙麵人聲嘈雜,帶著起錨的聲音,走出去一看,果然是要開行了。時候已經不早了,大家安排憩息。
到了次日,已經出了洋海,喜得風平浪靜,大家都還不暈船。左右沒事,閑著便與姊姊談天,總覺著他的見識比我高得多著,不覺心中暗喜。我這番同了姊姊出門,就同請了一位先生一般。這回到了南京,外麵有繼之,裏麵又有了這位姊姊,不怕我沒有長進。我在家時,隻知道他會做詩詞小品,卻原來有這等大學問,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因此終日談天,非但忘了離家,並且也忘了航海的辛苦。
誰知走到了第三天,忽然遇了大風,那船便顛波不定,船上的人,多半暈倒了。幸喜我還能支持,不時到艙麵去打聽甚麼時候好到,回來安慰眾人。這風一日一夜不曾息,等到風息了,我再去探問時,說是快的今天晚上,遲便明天早起,就可以到了。於是這一夜大家安心睡覺。隻因受了一日一夜的顛播,到了此時,困倦已極,便酣然濃睡。睡到天將亮時,平白地從夢中驚醒,隻聽得人聲鼎沸,房門外麵腳步亂響。
正是:鼾然一覺邯鄲夢,送到繁華境地來。要知為甚事人聲鼎沸起來,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