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一 許蔡院感夢擒僧 王氏子因風獲盜(2 / 3)

王爵心中悶悶不樂,問店主人道:“我要到街上閑步一回,沒個做伴,你與我同走走。”張善道:“使得。”王爵留箸王惠看守行李房臥,自己同了張善走出街上來。在鬧熱市裏擠了一番,王爵道:“可引我到幽靜處走走。”張善道“來,來,有個幽靜好去處在那裏。”王爵隨了張善在野地裏穿將去,走到一個所在,乃是個尼庵。張善道:“這裏甚幽靜,裏邊有好尼姑,我們進去討杯茶兒吃吃。”張善在前,王爵在後,走入庵裏。隻見一個尼僧在裏麵踱將出來。王爵一見,驚道:“世間有這般標致的!”怎見得那尼僧標致?尖尖發印,好眉目新剃光頭:窄窄緇袍,俏身軀雅裁稱體。櫻桃樊素口,芬芳吐氣隻看經:楊柳小蠻腰,嫋娜逢人旋唱諾。似是摩登女來生世,那怕老阿難不動心!

王爵看見尼姑,驚得蕩了三魂,飛了七魄。固然尼姑生得大有顏色,亦是客邊人易得動火。尼姑見有客來,趨路迎進拜茶。王爵當麵相對,一似雪獅子向火,酥了半邊,看看軟了,坐間未免將幾句風話撩他。那尼姑也是見多識廣的,公然不拒。王爵曉得可動,密懷有意。一盞茶罷,作別起身。同張善回到店中來。暗地取銀一錠,藏在袖中,叮嚀王惠道:“我在此悶不過,出外去尋個樂地適興,晚間回不回來也不可知。店家問時,隻推不知。你伴著公差好生看守行李。”王惠道:“小人曉得,官人自便。”

王爵撇了店家,回身重到那個庵中來。尼姑出來見了,道:“相公方才別得去,為何又來?”王爵道:“心裏舍不得師父美貌,再來相親一會。”尼姑道“好說。”王爵道:“敢問師父法號?”尼姑道:“小尼賤名真靜。”王爵笑道

“隻怕樹欲靜而風不寧,便動動也不妨。”尼姑道:“相公休得取笑。”王爵道:“不是取笑,小生客邊得遇芳客,三生有幸。若便是這樣去了,想也教人想殺了。小生寓所煩雜,敢具白銀一錠,在此要賃一間閑房住幾晚,就領師父清誨,未知可否?”尼姑道:“閑房盡有,隻是晚間不便,如何?”王爵笑道:“晚間賓主相陪,極是便的。”尼姑也笑道:“好一個老臉皮的客人!”元來那尼姑是個經彈的班鳩,著實在行的,況見了白晃晃的一錠銀子,心下先自要了。便伸手來接著銀子道:“相公果然不嫌此間窄陋,便住兩日去。”王爵道:“方才說要主人晚間相陪的。”尼姑微笑道:“窮貨!誰說道叫你獨宿?”王爵大喜,彼此心照。是夜就與真靜一處宿了,你貪我愛,顛鸞倒鳳,恣行淫樂,不在話下。睡到次日天明,來到店中看看,打發差人李彪出去探訪,仍留王惠在店。傍晚又到真靜處去了,兩下情濃,割扯不開。王惠與李彪見他出去外邊歇宿,隻說是在花柳人家,也不查他根腳。店主人張善一發不幹他己事,隻曉他不在店裏宿罷了。

如此多日,李彪日日出去,晚晚回店,並沒有些消息。李彪對王爵道:“眼見得開河集上地方沒影蹤,我明日到濟寧密訪去。”王爵道:“這個卻好。”就秤些銀子與他做盤纏,打發他去了。又轉一個念頭道:“緝訪了這幾時,並無下落。從來說做公人的捉賊放賊,敢是有弊在裏頭?”隨叫王惠:“可趕上去,同他一路走,他便沒做手腳處。”王惠領命也去了。王爵剩得一個在店,思量道“行李是要看守的,今晚須得住在店裏。”日間先走去與尼姑說了今夜不來的緣故,真靜戀戀不舍。王爵隻得硬了肚腸,別了到店裏來。店家送些夜飯吃了,收拾歇宿。店家並疊了家夥,關好了店門,大家睡去。

一更之後,店主張善聽得屋上瓦響,他是個做經紀的人,常是提心吊膽的,睡也睡得惺忪,口不做聲,嘿嘿靜聽。須臾之間,似有個人在屋簷上跳下來的聲響。張善急披了衣服,跳將起來,口裏喊道:“前麵有甚響動?大家起來看看!”張善等不得做工的起身,慌忙走出外邊。腳步未到時,隻聽得劈撲之聲,店門已開了。張善曉得著了賊,自己一個人不敢追出來,心下想道:“且去問問王家房裏看。”那王爵這間的住房門也開了,張善連聲叫:“王相公!王相公!不好了!不好了!快起來點行李!不見有人應。隻見店外邊一個人氣急咆哮的走進來道:“這些時怎生未關店門,還在這裏做甚麼?”張善抬頭看時,卻是快手李彪。張善道:“適間響動,想是有賊,故來尋問王相公。你到濟寧去了,為何轉來?”李彪道:“我吊下了隨身腰刀在床鋪裏了,故連忙趕回拿去。既是響動,莫不失所了甚麼?”張善道:“正要去問王相公。”李彪道:“大家去叫他起來。

走到王爵臥房內,叫聲不應,點火來看,一齊喊一聲道:“不好了!”元來王爵已被殺死在床上了。李彪呆了道:“這分明是你店裏的緣故了。見我每二人多不在,他是秀才家孤身,你就算計他了。”張善也變了臉道:“我每睡夢裏聽得響聲,才起來尋問,不見別人,隻見你一個。你既到濟寧去,為何還在?這殺人事,不是你,倒說是我?”李彪氣得眼睜道:“我自掉了刀轉來尋的,隻見你夜晚了還不關門,故此問你,豈知你先把人殺了!”張善也戰抖抖的怒道:“你有刀的,怕不會殺了人,反來賴我!”李彪道:“我的刀須還在床上,不曾拿得在手裏。”隨走去床頭取了出來,燈下與張善看道:“你們多來看看,這可是方才殺人的?血跡也有一點半點兒?”李彪是公差人,能說能話,張善那裏說得他過?嚷道:“我隻為趕賊,走起來不見別賊,隻撞著的是你!一同叫到房裏,才見王秀才殺死,怎賴得我?”兩個人彼此相疑,大家混爭,驚起地方鄰裏人等多來問故。兩個你說一遍,我說一遍。地方見是殺人公事,道:“不必相爭,兩下都走不脫。到了天明,一同見官去。”把兩個人拴起了,收在鋪裏。

一霎時天明,地方人等一齊解到州裏來。知州開學,地方帶將過去。稟說是人命重情。州官問其緣由,地方人說:“客店內晚間殺死了一個客人,這兩個人互相疑推,多帶來聽爺究問。”李彪道:“小人就是爺前日差出去同王秀才緝賊的公差。因停在開河集張善店內,緝訪無蹤。小人昨日同王秀才家人王惠前往濟寧廣緝,留得王秀才在下處。店家看見單身,貪他行李,把來殺了。”張善道“小人是個店家,歇下王秀才在店幾日了。隻因訪賊無蹤,還未起身,昨日打發公差與家人到濟寧去了,獨留在店,小人晚間聽得有人開門響,這是小人店裏的幹係,起來尋問。隻見公差重複回店,說是尋刀,當看王秀才時,已被殺死。”知州問李彪道:“你既去了,為何轉來,得知店家殺了王秀才?”李彪道:“小人也不知。小人路上記起失帶了腰刀,與同行王惠說知,叫他前途等候,自己轉來尋的。到得店中,已自更餘。隻見店門不關,店主張善正在店裏慌張。看王秀才已被殺了,不是店家殺了是誰?”知州也決斷不開,隻得把兩人多用起刑來。李彪終久是衙門中人,說話硬浪,又受得刑起。張善是經紀人,不曾熬過這樣痛楚的,當不過了,隻得屈招道:“是小人見財起意,殺了王秀才是實。”知州取了供詞,將張善發下死囚牢中,申詳上司發落,李彪保侯聽結。

且說王惠在濟寧飯店宿歇,等李彪到了一同訪緝。第二日等了一日,不見來到,心裏不耐煩起來,回到開河來問消息。到得店中,隻見店家嚷成一片,說是王秀才被人殺了,卻叫我家問了屈刑!王惠隻叫得苦,到房中看看家主王爵,頸下饗刀,已做了兩截了。王惠號啕大哭了一場,急簡點行李,已不見了銀子八十兩、金首飾二副。王惠急去買副棺術,盛貯了屍首,恐怕官府要相認,未敢釘蓋。且就停在店內,排個座位,朝夕哭奠。已知張善在獄,李彪保侯,他道:“這件事,一來未有原告,二來不曾報得失敗,三來未知的是張善謀殺,下麵官府未必有力量歸結報得冤仇,須得上司告去,才得明白。”聞知察院許公善能斷無頭事,恰好巡按到來,遂寫下一張狀子,赴察院案下投告。

那個察院,就是河南靈寶有名的許尚書襄毅公。其時在山東巡按,見是人命重情,批與州中審解。州中照了原招,隻坐在張善身上,其贓銀侯追。張善當官怕打,雖然一口應承,見了王惠,私下對他著實叫屈。且訴說那晚門響撞見李彪的光景,連王惠心裏也不能無疑,隻是不好指定了那一個。一同解到察院來,許公看了招詞,叫起兩下一問,多照前日說了一番說話。許公道:“既然張善還扳著李彪,如何州裏一口招了?”張善道:“小人受刑不過,隻得屈招。其實小人是屋主,些小失脫,還要累及小人追尋,怎麼敢公然殺死了人藏了財物?小人待躲到那裏去?那日開門時,小人趕起來,隻見李彪撞進來的。怎到不是李彪,卻裁在小人身上?”李彪道:“小人是個官差,州裏打發小人隨著王秀才緝賊的。這秀才是小人的幹係,殺了這秀才,怎好回得州官?況且小人掉了腰刀轉身來尋的,進門時,手中無物,難道空拳頭殺得人?已後床頭才取刀出來,眾目所見的,須不是殺人的刀了。人死在張善店裏,不問張善問誰?”許公叫王惠問道:“你道是那一個?”王惠道:“連小人心裏也胡突,兩下多疑,兩下多有辨,說不得是那一個。”許公道:“據我看來,兩個都不是,必有別情。”遂援筆判道:“李彪、張善,一為根尋,一為店主,動輒牽連,肯殺人以自累乎?必有別情,監侯審奪。”

當下把李彪、張善多發下州監。自己退堂進去,心中隻是放這事不下。晚間朦朧睡去,隻見一個秀才同著一個美貌婦人前來告狀,口稱被人殺死了。許公道:“我正要問這事。”婦人口中說出四句道:

無發青青,彼此來爭,土上鹿走,隻看夜明。

許公點頭記著,正要問其詳細,忽然不見。吃了一驚,颯然覺來,乃是一夢。那四句卻記得清清的,仔細思之,不解其意,但忖道:“婦人口裏說的,首句有無發二字,婦人無發,必是尼姑也。這秀才莫不被尼姑殺了?且待明日細審,再看如何。這詩句必有應驗處。”

次日升堂,就提張善一起再問。人犯到了案前,許公叫張善起來問道:“這秀才自到你店中,晚間隻在店中歇宿的麼?”張善道:“自到店中,就隻留得公差與家人在店歇宿,他自家不知那裏去過夜的。直到這晚,因為兩人多差往濟寧,方才來店歇宿,就被殺了。”許公道:“他曾到本地甚麼庵觀去處麼?”張善想了一想,道:“這秀才初到店裏,要在幽靜處閑走散心,曾同了小人尼庵內走了一遭。”許公道:“庵內尼姑,年紀多少?生得如何?張善道:“一個少年尼僧,生得美貌。”許公暗喜道:“事有因了。”又問道:“尼僧叫得甚麼名字?”張善道:“叫得真靜。”許公想著,拍案道:“是了!是了!夢中頭兩句‘無發青青,彼此來爭’,無發二字,應了尼僧;下麵青字配個爭字,可不是‘靜’字?這人命隻在真靜身上。”就寫個小票,摯了一根簽,差個公人李信,速拿尼僧真靜解院。

李信承了簽票,竟到庵中來拿。真靜慌了,問是何因。李信道:“察院老爺要問殺人公事,非同小可。”真靜道:“爺爺嗬!小庵有甚麼殺人事體?”李信道:“張善店內王秀才被人殺了,說是曾在你這裏走動的,故來拿你去勘問。”真靜驚得木呆,心下想到:“怪道王秀才這兩晚不來,元來被人殺了。苦也!苦也!”求告李信道:“我是個女人,不出庵門,怎曉得他店裏的事?牌頭怎生可憐見,替我回複一聲,免我見官,自當重謝。”李信道:“察院要人,豈同兒戲!我怎生方便得?”真靜見李信不肯,嬌啼宛轉,做出許多媚態來,意思要李信動心,拚著身子陪他,就好討個方便。李信雖知其意,懼怕衙門法度,不敢胡行。隻好安慰他道:“既與你無幹,見見官去,自有明白,也無妨礙的。”拉著就走。

真靜隻得跟了,解至察院裏來。許公一見真靜,拍手道:“是了,是了!此即夢中之人也!煞恁奇怪!”叫他起來,跪在案前,問道:“你怎生與王秀才通奸,後來他怎生殺了,你從實說來,我不打你。有一句含糊,就活敲死了!”滿堂皂隸雷也似吆喝一聲。真靜年紀不上廿歲,自不曾見官的,膽子先嚇壞了。不敢隱瞞,戰抖抖的道:“這個秀才,那一日到庵內遊玩,看見了小尼。到晚來,他自拿了白銀一錠,就在庵中住宿。小尼不合留他,一連過了幾日,彼此情濃,他口許小尼道,店中有幾十兩銀子,兩副首飾,多要拿來與小尼。這一日,說道有事幹,晚間要在店裏宿,不得來了。自此一去,竟無影響。小尼正還望他來,怎知他被人殺了?”許公看見真靜年幼,形容嬌媚,說話老實,料道通奸是真,須不會殺的人,如何與夢中恰相符合?及至說所許銀兩物件之類,又與失贓不差,躊躇了一會,問道:“秀才許你東西之時,有人聽見麼?”真靜道:“在枕邊說的話,沒人聽見。”許公道:“你可曾對人說麼?”真靜想了一想,通紅了臉,低低道:“是了,是了。不該與這狠廝說!這秀才苦死是他殺了。”許公拍案道:“怎的說?”真靜道:“小尼該死!到此地位,瞞不得了。小尼平日有一個和尚私下往來,自有那秀才在庵中,不招接了他。這晚秀才去了,他卻走來,問起與秀才交好之故。我說秀才情意好,他許下我若幹銀兩東西,所以從他。和尚問秀才住處,我說他住在張善大店中。和尚就忙忙的起身去了,這幾時也不見來。想必這和尚走去,就把那秀才來殺了。”許公道:“和尚叫甚名字?”真靜道“叫名無塵。許公聽了和尚之名,跌足道:“是了,是了‘土上鹿走’,不是‘塵’字麼!他住在那寺裏?”真靜道:“住光善寺。”許公就差李信去光善寺裏拿和尚無塵,吩咐道:“和尚幹下那事,必然走了,就拿他徒弟來問去向。但和尚名多相類,不可錯誤生事!那尼僧曉得他徒弟名字麼?”真靜道:“他徒弟名月朗,住在寺後。”許公報詳道:“一發是了。夢中道‘隻看夜明’,夜明不是月朗麼?一個個字多應了。但隻拿了月朗便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