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田舍翁時時經理 牧童兒夜夜尊榮(2 / 3)

兩個說說話話,一同投到莫家來。莫翁問其來意,沙三把寄兒勤謹過人,願投門下牧養說了一遍。莫翁看寄兒模樣老實,氣力粗勞,也自歡喜,情願雇傭,叫他寫下文卷。寄兒道:“我須不識字,寫不得。”沙三道:“我寫了,你畫個押罷。”沙三曾在村學中讀過兩年書,盡寫得幾個字,便寫了一張“情願受雇,專管牧畜”的文書。雖有幾個不成的字兒,意會得去也便是了。後來年月之下要畫個押字,沙三畫了,寄兒拿了一管筆,不知左畫是右畫是,自想了暗笑道:“不知昨夜怎的獻了萬言長策來!”搶著筆千斤來重,沙三把定了手,才畫得一個十字。莫翁當下發了一季工食,著他在山邊草房中住宿,專管牧養。

寄兒領了鑰匙,與沙三同到草房中。寄兒謝了沙三些常例媒錢。是夜就在草房中宿歇,依著道人念過五字真言百遍,倒翻身便睡。看官,你道從來隻是說書的續上前因,那有做夢的接著前事?而今煞是古怪,寄兒一覺睡去,仍舊是昨夜言寄華的身分,頂冠束帶,新到著作郎衙門升堂理事。隻見蹌蹌躋躋,一群儒生將著文卷,多來請教。寄華一一批答,好的歹的,圈的抹的,發將下去,紛紛爭看。眾人也有服的,也有不服的,喧嘩鬧嚷起來。寄華發出規條,吩咐多要遵繩束,如不伏者,定加鞭笞。眾儒方弭耳拱聽,不敢放肆,俱各從容雅步,逡巡而退。是日,同衙門官擺著公會筵席,特賀到任。美酒嘉肴,珍羞百味,歌的歌,舞的舞,大家盡歡。直吃到鬥轉參橫,才得席散,回轉衙門裏來。

那邊就寢,這邊方醒,想著明明白白記得的,不覺失笑道:“好怪麼!那裏說起?又接著昨日的夢,身做高官,管著一班士子,看甚麼文字,我曉得文字中吃的不中吃的?落得吃了些酒席,倒是快活。”起來抖抖衣服,看見襤褸,歎道:

“不知昨夜的袍帶,多在那裏去了?”將破布襖穿著停當,走下得床來。隻見一個莊家老蒼頭,奉著主人莫翁之命,特來交盤牛畜與他。一群牛共有七八隻,寄兒逐隻看相,用手去牽他鼻子。那些牛不曾認得寄兒,是個麵生的,有幾隻馴擾不動,有幾隻奔突起來。老蒼頭將一條皮鞭付與寄兒。寄兒趕去,將那奔突的牛兩三鞭打去。那些牛不敢違拗,順順被寄兒牽來一處拴著,寄兒慢慢喂放。老蒼頭道:“你新到我主翁家來,我們該請你吃三杯。昨日已約下沙三哥了,這早晚他敢就來。”說未畢,沙三提了一壺酒、一個籃,籃裏一碗肉、一碗芋頭、一碟豆走將來。老蒼頭道:“正等沙三哥來商量吃三杯,你早已辦下了,我補你分罷。”寄兒道:“甚麼道理要你們破鈔?我又沒得回答處,我也出個分在內罷了。”老蒼頭道:“甚麼大事值得這個商量?我們盡個意思兒罷。”三人席地而坐,吃將起來。寄兒想道:“我昨夜夢裏的筵席,好不齊整。今卻受用得這些東西,豈不天地懸絕!”卻是怕人笑他,也不敢把夢中事告訴與人。正是:

對人說夢,說聽皆癡。

如魚飲水,冷暖自如。

寄兒酒量原淺,不十分吃得,多飲了一杯,有些醺意,兩人別去。寄兒就在草地上一眠,身子又到華骨國中去。國王傳下令旨,訪得著作郎能統率多士,繩束嚴整,特賜錦衣冠帶一裘,黃蓋一頂,導從鼓吹一部。出入鳴騶,前呼後擁,好不興頭。忽見四下火起,忽然驚覺,身子在地上眠著,東方大明,日輪紅焰焰鑽將出來了。起來吃些點心,就騎著牛,四下裏放草。那日色在身上曬得熱不過,走來莫翁麵前告訴。莫翁道:“我這裏原有蓑笠一副,是牧養的人一向穿的;又有短笛一管,也是牧童的本等。今拿出來交付與你,你好好去看養,若瘦了牛畜,要與你說話的。”牧童道:“再與我把傘遮遮身便好。若隻是笠兒,隻遮得頭,身子須曬不過。”莫翁道:“那裏有得傘?池內有的是大荷葉,你日日摘將來遮身不得?”寄兒唯唯,受了蓑笠、短笛,果在池內摘張大屙葉擎著,騎牛的去。牛背上自想道:“我在華胥國裏是個貴人,今要一把日照也不能勾了,卻叫我擎著荷葉遮身。”猛然想道:“這就是夢裏的黃蓋了,蓑與笠就是錦袍官帽了。”橫了笛,吹了兩聲,笑道:“這可不是一部鼓吹麼?我而今想來,隻是睡的快活。”有詩為證:

草鋪橫野六七裏,笛弄晚風三四聲。

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笠臥月明。

自此之後,但是睡去,就在華胥國去受用富貴,醒來隻在山坡去處做牧童。無日不如此,無夢不如此。不必逐日逐夜,件件細述,但隻揀有些光景的,才把來做話頭。

一日夢中,國王有個公主要招贅駙馬,有人啟奏:“著作郎言寄華才貌出眾,文彩過人,允稱此選。”國王準奏,就著傳旨:“欽取著作郎為駙馬都尉,尚範陽公主。”迎入駙馬府中成親,燈燭輝煌,儀文璀璨,好不富貴!有《賀新郎》詞為證:

瑞氣籠清曉。卷珠簾、次第笙歌,一時齊奏。無限神仙離蓬島,鳳駕鸞車初到。見擁個、仙娥窈窕。玉佩叮當風縹緲,嬌姿一似垂楊嫋。天上有,世間少。那範陽公主生得麵長耳大,曼聲善嘯,規行矩步,頗會周旋。寄華身為王婿,日夕公主之前對案而食,比前受用更加貴盛。

明日睡醒,主人莫翁來喚,因為家中有一匹拽磨的牝驢兒,一並交與他牽去喂養。寄兒牽了暗笑道:“我夜間配了公主,怎生顯赫!卻今日來弄這個買賣,伴這個人生。”跨在背上,打點也似騎牛的騎了到山邊去,誰知騎上了背,那驢兒隻是團團而走,並不前進,蓋因是平日拽的磨盤走慣了。寄兒沒奈何,隻得跳下來,打著兩鞭,牽著前走。從此又添了牲口,恐怕走失,飲食無暇。隻得備著幹糧,隨著四處放牧。莫翁又時時來稽查,不敢怠慢一些兒。辛苦一日,隻圖得晚間好睡。

是夜又夢見在駙馬府裏,正同著公主歡樂,有鄰邦玄菟、樂浪二國前來相犯。華胥國王傳旨:命駙馬都尉言寄華討議退兵之策。言寄華聚著舊日著作衙門一幹文士到來,也不講求如何備禦,也不商量如何格鬥,隻高談“正心誠意,強鄰必然自服”。諸生中也有情願對敵的,多退著不用。隻有兩生獻策他一個到玄菟,一個到樂浪,舍身往質,以圖講和。言寄華大喜,重發金帛,遣兩生前往。兩生屈己聽命,飽其所欲,果那兩國不來。言寄華誇張功績,奏上國王。國王大悅,敘錄軍功,封言寄華為黑甜鄉侯,加以九錫。身居百僚之上,富貴已極。有詩為證:

當時魏絳主和戎,豈是全將金市供?

厥後宋人偏得意,一班道學自雍客。

言寄華受了封侯錫命,綠拔袞冕,鸞路乘馬,彤弓盧矢,左建朱鉞,右建金戚,手執圭瓚,道路輝煌。自朝歸第,有一個書生叩馬上言,道“日中必昃,月滿必虧。明公功名到此,已無可加。急流勇退,此其時矣。直待福過災生,隻恐悔之無及!”言寄華此時誌得意滿,那裏聽他?笑道:“我命中生得好,自然富貴逼人,有福消受,何幼過慮,隻管目前享用勾了。寒酸見識,曉得什麼?”

大笑墜車,吃了一驚,醒將起來,點一點牛數,隻叫得苦,內中不見了二隻。山前山後,到處尋訪蹤跡。元來一隻被虎咬傷,死在坡前:一隻在河中吃水,浪湧將來,沒在河裏。寄兒看見,急得亂跳道:“夢中甚麼兩國來侵,誰知倒了我兩頭牲口!”急去報與莫翁,莫翁聽見大怒道:“此乃你的典守,人多說你隻是貪睡,眼見得坑了我頭口!”取過匾擔來要打,寄兒負極,辨道:“虎來時,牛尚不敢敵,況我敢與他爭奪救得轉來的?那水中是牛常住之所,波浪湧來,一時不測,也不是我力擋得住的。”莫翁雖見他辨得也有理,卻是做家心重的人,那裏舍得兩頭牛死?怒哞哞不息,定要打匾擔十下。寄兒哀告討饒,才饒得一下,打到九下住了手。寄兒淚汪汪的走到草房中,模模臂上痛處道,“甚麼九錫九錫,到打了九下屁股!”想道:“夢中書生勸我歇手,難道教我不要看牛不成?從來說夢是反的,夢福得禍,夢笑得哭。我自念了此咒,夜夜做富貴的夢,所以日裏到吃虧。我如今不念他了,看待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