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滿少卿饑附飽 焦文姬生仇死報(1 / 3)

卷十一 滿少卿饑附飽 焦文姬生仇死報

詩雲: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贈君,誰有不平事?

話說天下最不平的,是那負心的事,所以冥中獨重其罰,劍俠專誅其人。那負心中最不堪的,尤在那夫妻之間。蓋朋友內忘恩負義,拚得絕交了他,便無別話。惟有夫妻是終身相倚的,一有負心,一生怨恨,不是當耍可以了帳的事。古來生死冤家,一還一報的,獨有此項極多。

宋時衢州有一人,姓鄭,是個讀書人,娶著會稽陸氏女,姿容嬌媚。兩個伉儷綢纓,如膠似漆。一日,正在枕席情濃之際,鄭生忽然對陸氏道:“我與你二人相愛,已到極處了。萬一他日不能到底,我今日先與你說過:我若死,你不可再嫁:你若死,我也不再娶了。”陸氏道:“正要與你百年偕老,怎生說這樣不祥的話?”不覺的光陰荏苒,過了十年,已生有二子。鄭生一時間得了不起的症侯,臨危時對父母道:“兒死無所慮,隻有陸氏妻子恩深難舍,況且年紀少艾,日前已與他說過,我死之後不可再嫁。今若肯依所言,兒死亦暝目矣!”陸氏聽說到此際,也不回言,隻是低頭悲哭,十分哀切,連父母也道他沒有二心的了。

死後數月,自有那些走千家管閑事的牙婆每,打聽腳蹤,探問消息。曉得陸氏青年美貌,未必是守得牢的人,挨身入來與他來往。那陸氏並不推拒那一夥人,見了麵就千歡萬喜,燒茶辦果,且是相待得好。公婆看見這些光景,心裏嫌他,說道:“居孀行徑,最宜穩重,此輩之人沒事不可引他進門。況且丈夫臨終怎麼樣分付的?沒有別的心腸,也用這些人不著。”陸氏由公婆自說,隻當不聞,後來慣熟,連公婆也不說了,果然與一個做媒的說得入港,受了蘇州曾工曹之聘。公婆雖然惱怒,心裏道:“是他立性既自如此,留著也落得做冤家,不是好住手的;不如順水推船,等他去了罷。”隻是想著自己兒子臨終之言,對著兩個孫兒,未免感傷痛哭。陸氏多不放在心上,才等服滿,就收拾箱匣停當,也不顧公婆,也不顧兒子,依了好日,喜喜歡歡嫁過去了。

成婚七日,正在親熱頭上,曾工曹受了漕帥檄文,命他考試外郡,隻得收拾起身,作別而去。去了兩日,陸氏自覺淒涼,傍晚之時,走到廳前閑步。忽見一個後生象個遠方來的,走到麵前,對著陸氏叫了一頭,口稱道:“鄭官人有書拜上娘子。”遞過一封柬帖來。陸氏接著,看到外麵封筒上題著三個大字,乃是“示陸氏”三字,認認筆蹤,宛然是前夫手跡。正要盤問,那後生忽然不見。陸氏懼怕起來,拿了書急急走進房裏來,剔明燈火,仔細看時,那書上寫道:“十年結發之夫,一生祭祀之主。朝連暮以同歡,資有餘而共聚。忽大幻以長往,慕他人而輕許。遺棄我之田疇,移蓄積於別戶。不念我之雙親,不恤我之二子。義不足以為人婦,慈不足以為人母。吾已訴諸上蒼,行理對於冥府。”陸氏看罷,嚇得冷汗直流,魂不附體,心中懊悔不及。懷著鬼胎,十分懼怕,說不出來。茶飯不吃,嘿嘿不快,三日而亡。眼見得是負了前夫,得此果報了。

卻又一件,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節,玷了名,汙了身子,是個行不得的事,萬口訾議。及到男人家喪了妻子,卻又憑他續弦再娶,置妾買婢,做出若幹的勾當,把死的丟在腦後不提起了,並沒人道他薄幸負心,做一場說話。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醜事,人世羞言。及到男人家撇了妻子,貪淫好色、宿娼養妓,無所不為,總有議論不是的,不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憐,男人愈加放肆,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們心裏的所在。不知冥冥之中,原有分曉。若是男子風月場中略行著腳,此是尋常勾當,難道就比了女人失節一般?但是果然負心之極,忘了舊時恩義,失了初時信行,以至誤人終身。害人性命的,也沒一個不到底報應的事。從來說王魁負桂英,畢竟桂英索了王魁命去,此便是一個男負女的榜樣。不止女負男知所說的陸氏,方有報應也。

今日待小子說一個賽王魁的故事,與看官每一聽,方曉得男子也是負不得女人的。有詩為證:

由來女子號癡心,癡得真時恨亦深。

莫道此癡容另負,冤冤隔世會相尋!

話說宋時有個鴻臚少卿姓滿,因他做事沒下稍,諱了名字不傳,隻叫他滿少卿。未遇時節,隻叫他滿生。那滿生是個淮南大族,世有顯宦。叔父滿貴,見為樞密副院。族中子弟,遍滿京師,盡皆富厚本分。惟有滿生心性不羈,狂放自負:生得一表人材,風流可喜。懷揣著滿腹文章,道早晚必登高第。抑且幼無父母,無些拘束,終日吟風弄月,放浪江湖,把些家事多弄掉了,連妻子多不曾娶得。族中人漸漸不理他,滿生也不在心上。有個父親舊識,出鎮長安。滿生便收拾行裝,離了家門,指望投托於他,尋些潤濟。到得長安,這個官人已壞了官,離了地方去了,隻得轉來。滿生是個少年孟浪不肯仔細的人,隻道尋著熟人,財物廣有,不想托了個空,身邊盤纏早已罄盡。行到汴梁中牟地方,有個族人在那裏做主簿,打點與他尋些盤費還家。那主簿是個小官,地方沒大生意,連自家也隻好支持過日,送得他一貫多錢。還了房錢,飯錢,餘下不多,不能勾回來。此時已是十二月天氣,滿生自思囊無半文,空身家去,難以度歲,不若隻在外廂行動,尋些生意,且過了年又處。關中還有一兩個相識,在那裏做官,仍舊掇轉路頭,往西而行。

到了鳳翔地方,遇著一天大雪,三日不休。正所謂“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滿生阻住在飯店裏,一連幾日。店小二來討飯錢,還他不勾,連飯也不來了。想著自己是好人家子弟,胸藏學問,視功名如拾芥耳。一時未際,浪跡江湖,今受此窮途之苦,誰人曉得我是不遇時的公卿?此時若肯雪中送炭,具乃勝似錦上添花。爭奈世情看冷暖,望著那一個救我來?不覺放聲大哭。早驚動了隔壁一個人,走將過來道:“誰人如此啼哭?”那個人怎生打扮?頭戴玄狐帽套,身穿羔羊皮裘。紫膛顏色,帶者幾分酒,臉映紅桃,蒼白須髯,沾著幾點雪,身如玉樹。疑在浩然驢背下,想從安道宅中來。

有個人走進店中,問店小二道:“誰人啼哭?”店小二答道:“複大郎,是一個秀才官人,在此三五日了,不見飯錢拿出來。天上雪下不止,又不好走路,我們不與他飯吃了,想是肚中饑餓,故此啼哭。”那個人道:“那裏不是積福處?既是個秀才官人,你把他飯吃了,算在我的帳上,我還你罷。”店小二道:“小人曉得。”便去拿了一分飯,擺在滿生麵前道:“客官,是這大郎叫拿來請你的。”滿生道:“那個大郎?”隻見那個人已走到麵前道:“就是老漢。”滿生忙施了禮道:“與老丈素昧平生,何故如此?”那個人道:“老漢姓焦,就在此酒店間壁居住。因雪下得大了,同小女燙幾杯熱酒暖寒。聞得這壁廂悲怨之聲,不象是個以下之人,故步至此間尋問。店小二說是個秀才雪阻了的,老漢念斯文一脈,怎教秀才忍饑?故此教他送飯。荒店之中,無物可吃,況如此天氣,也須得杯酒兒敵寒。秀才寬坐,老漢家中叫小廝送來。”滿生喜出望外道:“小生失路之人,與老丈不曾識麵,承老丈如此周全,何以克當?”焦大郎道:“秀才一表非俗,目下偶困,決不是落後之人。老漢是此間地主,應得來管顧的。秀才放心,但住此一日,老漢支持一日,直等天色睛霽好走路了,再商量不遲。”滿生道:“多感!多感!”

焦大郎又問了滿生姓名鄉貫明白,慢慢的自去了。滿生心裏喜歡道:“誰想絕處逢生,遇著這等好人。”正在僥幸之際,隻見一個籠頭的小廝拿了四碗嘎飯,四碟小菜,一壺熱酒送將來,道:“大郎送來與滿官人的。”滿生謝之不盡,收了擺在桌上食用。小廝出門去了,滿生一頭吃酒,一頭就問店小二道:“這位焦大郎是此間甚麼樣人?怎生有此好情?”小二道:“這個大郎是此間大戶,極是好義。平日扶窮濟困,至於見了讀書的,尤肯結交,再不怠慢的。自家好吃幾杯酒,若是陪得他過的,一發有緣了。”滿生道:“想是家道富厚?”小二道:“有便有些產業,也不為十分富厚,隻是心性如此。官人造化遇著他,便多住幾日,不打緊的了。”滿生道:“雪睛了,你引我去拜他一拜。”小二道:“當得,當得。”過了一會,焦家小廝來收家夥,傳大郎之命分付店小二道:“滿大官人供給,隻管照常支應。用酒時,到家裏來取。”店小二領命,果然支持無缺,滿生感激不盡。

過了一日,天色睛明,滿生思量走路,身邊並無盤費。亦且受了焦大郎之恩,要去拜謝。真叫做人心不足,得隴望蜀,見他好情,也就有個希冀借些盤纏之意,叫店小二在前引路,竟到焦大郎家裏來。焦大郎接著,滿麵春風。滿生見了大郎,倒地便拜,謝他:“窮途周濟,殊出望外。倘有用著之處,情願效力。”焦大郎道:“老漢家裏也非有餘,隻因看見秀才如此困厄,量濟一二,以盡地主之意,原無他事,如何說個效力起來?”滿生道:“小生是個應舉秀才,異時倘有寸進,不敢忘報。”大郎道:“好說,好說!目今年已傍晚,秀才還要到那裏去?”滿生道:“小生投入不著,囊匣如洗,無麵目還鄉,意思要往關中一路尋訪幾個相知。不期逗留於此,得遇老丈,實出萬幸。而今除夕在近,前路已去不迭,真是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沒奈何了,隻得在此飯店中且過了歲,再作道理。”大郎道:“店中冷落,怎好度歲?秀才不嫌家間淡薄,搬到家下,與老漢同住幾日,隨常茶飯,等老漢也不寂寞,過了歲朝再處,秀才意下何如?”滿生道:“小生在飯店中總是叨忝老丈的,就來潭府,也是一般。隻是萍蹤相遇,受此深思,無地可報,實切惶愧耳!”大郎道:“四海一家,況且秀才是個讀書之人,前程萬裏。他日不忘村落之中有此老朽,便是願足,何必如此相拘哉?”元來焦大郎固然本性好客,卻又看得滿生儀容俊雅,豐度超群,語言倜儻,料不是落後的,所以一意周全他,也是滿生有緣,得遇此人。果然叫店小二店中發了行李,到焦家來。是日焦大郎安排晚飯與滿生同吃,滿生一席之間,談吐如流,更加酒興豪邁,痛飲不醉。大郎一發投機,以為相見之晚,直吃到興盡方休,安置他書房中歇宿了不提。

大郎有一室女,名喚文姬,年方一十八歲,美麗不凡,聰慧無比。焦大郎不肯輕許人家,要在本處尋個衣冠子弟,讀書君子,贅在家裏,照管暮年。因他是個市戶出身,一時沒有高門大族來求他的,以下富室癡兒,他又不肯。高不湊,低不就,所以蹉跎過了。那文姬年已長大,風情之事,盡知相慕。隻為家裏來往的人,庸流凡輩頗多,沒有看得上眼的。聽得說父親在酒店中,引得外方一個讀書秀才來到,他便在裏頭東張西張,要看他怎生樣的人物。那滿生儀容舉止,盡看得過,便也有一二分動心了。這也是焦大郎的不是,便做道疏財仗義,要做好人,隻該費發滿生些少,打發他走路才是。況且室無老妻,家有閨女,那滿生非親非戚,為何留在家裏宿歇?隻為好著幾杯酒,貪個人作伴,又見滿生可愛,傾心待他。誰想滿生是個輕薄後生,一來看見大郎殷勤,道是敬他人才,安然托大,忘其所以。二來曉得內有親女,美貌及時,未曾許人,也就懷著希翼之意,指望圖他為妻。又不好自開得口,待看機會。日挨一日,徑把關中的念頭丟過一邊,再不提起了。焦大郎終日情懵醉鄉,沒些搭煞,不加提防。怎當得他每兩下烈火幹柴,你貪我愛,各自有心,竟自勾搭上了,情到濃時,未免不避形跡。焦大郎也見了些光景,有些疑心起來。大凡天下的事,再經有心人冷眼看不起的。起初滿生在家,大郎無日不與他同飲同坐,毫無說話。比及大郎疑心了,便覺滿生飲酒之間,沒心設想,言語參差,好些破綻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