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麵故事

作者:陳曉

為了孩子的資源爭奪

我永遠記得,2008年10月16日下午,13點或者14點的樣子,在北京一家醫院的普通產房裏,秋天正午後的太陽,透過陽台的落地玻璃和薄薄的窗簾,明晃晃射到床邊,房間裏的浮塵都是灼熱的,讓我體內的疼痛更加難以忍受。

這是產前的最後一段時間。陣痛半分鍾一次,像子宮裏的定時爆點。每一次引爆,孩子就像一條急於走出黢黑通道的小蚯蚓聽到衝鋒的號角,以頭為起點奮力向前蠕動。他頭皮上薄薄的毛發,像鋼刷一樣摩擦著子宮內壁。

疼痛間隙,有兩個念頭揮之不去:催產素真可以做一流的刑求工具。一個產婦的處境真是比架在刑台上的囚犯更絕望,因為她連做叛徒的可能都沒有。孩子通往世間路上的每一步所產生的疼痛,一秒鍾都不能減少。疼痛一旦開始,不能談判,不能求告,不能放棄,甚至不能暫停一小會兒。

兩年多過去了,當初產台上的感覺,並沒有從生活中消失。這次折磨人的不是疼痛,是綿綿不絕的焦慮。初為人母,總是有擔不完的心:我怕他離開我的視線,被無處不在的傷害擄走;又怕他因此不獨立,失去男子氣。我怕他感覺不到愛,因此孤僻、冷漠;又怕太多的愛,讓他任性,目中無人。總之,怕他不健康,怕他不安全,怕他不快樂,也怕他在家庭中得到了以上所有之後,成為一個和社會不兼容的瓷娃娃,更容易被現實擊倒。

這些形而上的憂慮,從上世紀中後期開始,就成為美國心理學家們普遍的研究課題。育兒方麵的臨床醫學家戴維·安德雷格(DavidAndereg)教授認為,因為疫苗的應用,醫學的發達,孩子因病死亡的概率大大降低,這個世界其實是更安全了。但美國的年輕父母們,卻表現出了和社會進步南轅北轍的焦慮感。“根據紐約一個非營利組織最近的抽樣數據,大概有78%的年輕父母認為,現在育兒比以前困難得多,僅有4%的人覺得更輕鬆。這表明父母這項重任已經對年輕的夫婦們形成了恐嚇。”

安德雷格是一位溫和的研究者。他在自己的書中,把育兒焦慮的源頭更多歸結於新手的無知:“育兒焦慮的高發群體存在於隻有一個孩子,或者第一次做父母的人。更多孩子的出生,會削減父母的憂慮。和多子多孫的前輩人相比,隻有一個或者兩個孩子的父母會更長久地沉溺於育兒焦慮中。”這一結論是根據美國2000年的數據,當時已有1620萬的家庭選擇了獨生子女。這也是一個世界性的趨勢。英國國家統計局的數據表明,獨生子女人數正在穩步增長:1972年,隻有18%的家庭隻有一個孩子。到2005年,27%有小孩的英國家庭隻有一個孩子。而在中國,計劃生育政策至今尚未鬆動的情況下,獨生子女家庭是更為普遍的國情。

子女數量的減少,讓父母們經不起一點無論是健康還是安全方麵的風險。不斷豐富的育兒理論和流派,又在擾亂著既有的常識。當一個繁衍千年的生育慣例,每個細節都被層出不窮的新理論重新考量,而這些理論又與商業利益的需求相互交織,以至於真假難辨——選擇PC、PES還是PPSU材質的奶瓶;圓孔、十字孔還是一字孔的奶嘴;讓孩子仰著睡、趴著睡還是側著睡,都能成為育兒新手們的焦慮源頭。

以上因素與連軸播放極端信息的傳媒網絡結合,更加大了父母的擔憂。美國的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所討論的育兒焦慮,多是對“暴力、恐怖主義、車禍”等外在侵害的擔憂。安德雷格覺得,這種焦慮在很多時候是莫須有的,是成年人將極端信息中的危險嫁接到自己孩子的成長中。而且“焦慮並不隻限於母親,也傳染到父親身上,鼓勵孩子去野外探險不再流行”。正常的遊戲也被賦予了危險的意味。安德雷格說,他經常被焦慮的父母問道:“當孩子用食指做出手槍的形狀,對著我喊‘梆,梆’,我要不要製止他?當我帶著孩子去朋友家做客時,是否需要提醒朋友將家裏的玩具手槍收起來?”

什麼是育兒焦慮症?“如果你沒有孩子以外的生活,或者當你的孩子出了一點小問題,比如磕破頭皮,和別的孩子發生一點口角和爭執,你就處於高度緊張狀態,無法承受一點意外發生,你可能就是這可憐又可厭的家長中的一位。”而沉溺於焦慮泥潭,過於兒女情長的父母,都被研究者定性為弊大於利。他們比放任的父母更加毀壞孩子的未來——伴隨焦慮而來的過度控製,不僅毀掉孩子之所以為孩子的生活樂趣,還會毀壞他長大成人的能力:比如自信、獨立、忍耐力,甚至被認為戕害到社會的未來。焦慮的父母如何影響到我們的大學?這是另一位社會學家瑪格麗特·納爾遜(MargaretK.Nelson)研究喂養失控的父母的主題。文章提到,美國的大學教授們指控自己的學生無知、懶惰、易怒,認為這一部分源於“育兒焦慮症”結出的毒樹之果,種子從繈褓時的過度關注就埋下了。美國《FirstThing》的執行主編戴維·米爾斯(DavidMills)將這些苦口婆心的父母總結為“失去自己人生目標的人”,“通常人們說到對孩子的擔心時,他們是將自己對人生的恐懼移情到了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