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給牢騷文人找活(1 / 1)

給牢騷文人找活

人史

作者:劉誠龍

文人是最為皇帝惱火的人種,統禦起來是第一麻煩。皇帝管文人飯,是管得最多的,文人而優,多半招進了翰林院,弄得好,還轉六部九卿或地方要員;文人而不優,待遇也不菲,比如人說人恨的明朝吧,對文人就很不錯,當了秀才,不但免勞役免納貢,而且還發秀才補貼與舉人津貼。皇上意思蠻明顯:把飯團塞住他嘴巴子,叫他們閉上臭嘴。文人卻是蠻惱火,提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那嘴巴開闊,飯團塞不住。

乾隆對紀曉嵐,算是蠻好的了。乾隆管紀教授(在翰林院叫教授)的飯,還帶著紀作家(叫他下鄉去記錄起居注,便轉稱作家)去玩。乾隆看來,“倡優蓄”了他,他還有甚話說?紀文人卻還聒噪不已。乾隆下江南,“及揚州,上正在小迷樓荒淫無度”,老紀要闖小迷樓,他當然不是去拍視頻,發微博(你須明白吃皇糧飯的文人其對皇帝的忠誠),而是要去獻忠言,“此正吾強諫時也”,抱著必死之心去,“設不幸,則當與龍逢、比幹遊於地下矣。”

老紀想下地獄,卻有人不同意他下,你想當史上留名的烈士?這個名譽不給你(史上有很多士子,求皇上殺他,他好出名,皇上偏不殺——史上被氣死不少文人)。紀曉嵐沒到小迷樓門口,老遠老遠就被太監們給擋駕了——領導辦公室與總統套房,哪是容易進的?紀曉嵐麵諫不行,轉搞萬言書,“遂假紙筆就庭上書之,一揮而就,頃刻萬言。”雖然搞的是批評,卻也是公文作法——先說成績與正麵,再談問題與負麵,這叫做辯證法:“陛下南巡,所以省方觀民俗,於治道關係甚巨……”說了一大通,然後呢,說真話,說實話,發揚批評與自我批評優良作風——是真的,我見過民主生活會的批評,不論是見報的,還是沒見報的,都沒紀曉嵐這文本這麼激:“乃自出京至此,惟淫逸是耽,倡優雜進,玩好畢陳,雖海內承平不妨遊豫,而宣淫都市寧非褻尊?願陛下念創業之艱難,守安危之常戒,則酌盈濟虛,庶克拯此民瘼,而憂盛危明,不至潛招奇禍矣。”

各位聽一聽,各位比一比,有誰搞批評有老紀搞得深刻的?

紀曉嵐深刻是深刻,真正深刻的批評能見報嗎?能抵達皇帝案頭嗎?紀曉嵐並不想讓這等文字見報,他公文做慣了,懂得見報的是一種寫法,不見報的是另外一種寫法。他這篇是不想見報的,所以激一些,但再激也不是這個激法哪。紀曉嵐叫太監給他遞交,太監隻是笑:老紀啊,江南風光好,吃飽飯沒事幹,有餘力多作些詩啊,“然則先生亦何費此筆墨,不若多作詩文幾篇,反足以博皇上之賞歎也。”

紀曉嵐已費此筆墨了,花了老大勁,弄了一篇政論文,哪願就此燒了?文人做了一篇文章,哪有不想發出的?“文達悶坐逆旅,鬱鬱無聊”,天天都去催文秘人員:政論轉交皇上了嗎?何故還沒轉交?快點給我轉交吧。

終於有天,秘書來了,說皇帝要他去辦公室一趟,是他那文章叫皇上“出出汗”了,還是他那文章,皇帝要他“出出汗”?紀曉嵐嚇了個半死,“文達以為嚴譴且至”,卻挺了挺身子,一是掩卻身子發抖,二呢也是抖擻抖擻精神——“則亦昂首不畏”,硬充好漢,硬著頭皮去了乾隆辦公室。

乾隆沒提那檔事。

乾隆將老紀喊來,“既入,見上色溫和,不待文達啟齒”,乾隆噓寒問暖,問起了左右他事:作了什麼詩?在哪級報刊發表了大作,讓我奇文共賞看看?紀曉嵐心不在焉,漫自答;趁乾隆沒問瞬間,他向乾隆說“臣尚有奏”——乾隆擺擺手,叫太監弄來一堆卷子,叫紀曉嵐去看,“此卷仍屬爾閱,速持歸,明日須交卷也。”

派了活計給紀曉嵐做,他哪還有空亂放炮?隻是這抱試卷,活不多,一晚上幹完了。次日他又來了,又“臣尚有奏”,乾隆又岔開話題,問“《四庫全書》,有某書否?”老紀說有;乾隆又問“《四庫全書》有彼書否”,老紀說有……“連問數十種,文達一一答之。”問得紀曉嵐也不曉得“土拔鼠哪去了”,他記不起此行何來了。亂扯一氣,最後扯到文化事業上來:“皇上嘉惠藝林,盍各繕數份,分貯東南名勝處?”嗬嗬,這可自入了乾隆套子,沒讓皇上派活,自己尋活幹了不是?“上笑”啊,笑死了,“愛卿此言,可謂恰合職分,數年來惟此語足取耳。”這課題,就歸你領頭吧。

紀曉嵐喜滋滋去了,又弄了個課題了,又弄筆課題經費了,哪有不高興的?

乾隆望著紀某背影,偷著笑:“有此事為汝消遣,庶免幾番饒舌也。”

乾隆找到了一種統禦文人法子:派課題給他,撥課題經費給他。給文人吃飯,給文人事幹,文人嘴巴則關。什麼《四庫全書》,什麼乾嘉學派,大清這文庫,那碑林,都是這麼搞起來的。

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