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友
百味人生
作者:王夢陽
老趙愛喝酒,老錢也愛喝酒。兩人在同一間辦公室,麵對麵辦公,下班以後,經常到單位門口的“小四川”飯店,點上兩個小菜,或者幹脆“餃子就酒”,一人一瓶五塊多錢的“大高粱”,對口吹。
醉酒後,老趙出過洋相,跑到路邊一棵碗口粗的小樹下撒尿,事畢,卻怎麼也脫不了身。原來,老趙係腰帶時,把腰與小樹係在了一起。老趙一邊用手推著樹,一邊還跟樹客氣:“我沒醉!我沒醉!別拉著我……”老錢也出過洋相。有一年夏天,老錢喝高了,脫光衣服,睡倒在街旁的綠化帶裏,說什麼也不起來了,說是到家了。老趙無奈,隻好把他老婆叫了來。老錢見到自己的老婆,感到很麵熟,卻想不起來是誰,一個勁兒傻笑。老趙管老錢老婆叫嫂子,老錢聽見了,也跟著“嫂子、嫂子”亂叫,還一個勁兒說:“好吃不過餃子,最親不過嫂子……”
當然,兩個人也有同時喝高的時候。就有那麼一回,兩個人邊喝酒,邊說起單位領導的隱私來。老錢說:“你知道咱們單位新分來的女大學生小吳為啥偷著哭麼?我全看見了!那天下午,小吳去給副局長老李送材料,老李喝得醉醺醺的,看到小吳胸前毛衣上繡著一朵小黃花,色迷迷地問,這是什麼花啊,真好看!說著,伸出手就去捏……”
“真的?你是怎麼看到的?”老趙一下子來了精神。
“那天老李辦公室的門沒關好,我路過,正好看見。這事兒,你知道就算了,可千萬別往外說。”老錢壓低了嗓音。
老趙聽了,馬上拍著胸脯,說:“咱倆啥關係?我還能往外說!”又罵道,“媽的!老李平時臉上笑咪咪,原來不是好東西!我還聽說,上次縣委調整咱局的領導班子,局長的人選本來是老李。聽說新來的縣長老王和老李是戰友,兩個人是一起扛過槍的交情。老李心急,還沒等宣布,就要求辦公室以後給他派車,就派局長的專車‘帕薩特’。誰知道組織部來人宣布的時候變了,換成了老孫。老李弄了個燒雞大窩脖!看來,上級還是有眼光的,要是老李當了一把手,單位準亂套……”
老錢橫了老趙一眼,說:“你以為老孫是憑真本事幹出來的呀?我聽說,老孫年輕的時候,最會裝孫子。那時還沒有集體供暖,家家燒蜂窩煤爐子,老孫天天到某領導家幫著掏爐灰,一來二去,同領導的家人熟了,後來娶了領導老婆的表妹。老孫入黨、提職,都是那位領導一手辦的。那位領導你道是誰?就是咱們的縣委書記老周!”
議論完領導的隱私,兩人覺得彼此的感情更深了一層,你一杯,我一杯,兩瓶“大高粱”吹完,每人又喝了三瓶啤酒,結果都喝高了。
喝到最後,老趙動了真感情,紅著眼圈,說:“這些年我也就交下了你這個鐵哥們兒,下輩子我要是托生個女的,一定嫁給你!”
老錢聽了,感動得一塌糊塗,大著舌頭,說:“咱……咱哥兒倆還有什麼說的,我……我要是托生個男的,一定娶了你!”
說罷,兩個人哈哈大笑,忽然抱在一起親了個嘴兒,“小四川”的女服務員正好進來續茶水,見狀,手中的茶壺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常言道,麻將越打越薄,酒越喝越厚。老趙和老錢是多年的同事了,當年兩個人大學畢業,同一張調令分配到這家單位工作。那時候別說大學生了,機關裏連中專生也很少。開始,兩個人被當作人才使用,都有點心高氣傲。誰料,二十多年過去,兩人在最有希望提拔的時候,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白白錯過了機會。如今倒是看慣了,但希望卻越來越渺茫,至今還是大頭兵。眼看提拔無望,兩人都放鬆了對自己的要求,沒事就喝點小酒,說點怪話,工作上疲疲遝遝,領導也拿他們沒辦法。因為彼此境遇差不多,有許多共同語言,兩人整天粘在一起。在單位,大家都知道老趙和老錢是一對酒友,還有個綽號“二不離”。
可是,後來兩人的友誼卻出現了裂痕,起因是老錢忽然當上了科長。
此事說來話長。話說某天夜裏,這家單位的一把手,也就是前麵提到過的局長老孫,來機關值班,走到辦公室門口,掏出鑰匙準備開門,忽然發現鎖眼處黑乎乎一片,十分可疑。用手沾了一點兒,湊近鼻端一聞,果然是糞便。老孫大怒,第二天召開全體人員大會,破口大罵,誰幹這樣卑鄙下作的事,誰就不是人,是烏龜王八蛋!
哪知道,過了幾天,老孫辦公室的門上,又是黑乎乎一片,麵積比上次還大,連鎖眼都糊住了,——看來,還真有人不怕當烏龜王八蛋!
老孫一怒之下,把單位看大門的老頭辭退了,換上了自己認為可靠的人看大門。可就在當天夜裏,局長辦公室門上又被抹上黑乎乎一片……
黑乎乎一片!黑乎乎一片!那段時間,老孫眼前就沒有別的,全是黑乎乎一片!縣政府大院裏的人,都把這件事當作笑談。老孫氣瘋了,在單位樓道裏跳著腳大罵,聲言是誰幹的,他就要和他家的所有女性發生性的關係!引來許多人圍觀,大家都捂著嘴笑。
不久後的一天晚上,老趙和老錢在“小四川”喝酒,喝到了很晚。喝完酒,老趙先回家了。老錢內急,捂著肚子跑到單位蹲廁所,忽然覺得外麵有動靜,提起褲子出來,一眼看見有人挑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正往老孫辦公室的門上抹,定睛一看,居然是副局長老李!
當時,兩人都十分驚慌。
老錢忙不迭地說,“我什麼也沒看見!我什麼也沒看見!”
說完,站在那兒,兩條腿直哆嗦。
倒是老李,畢竟當兵出身,又當了多年領導,先鎮定了下來,把老錢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裏,讓他坐下,說:“看見了就看見了,他媽的老孫忒不是東西,我就是要惡心惡心他!要不是靠縣委書記老周的裙帶關係,憑能力,論貢獻,他能當上一把手?這事你知道就算了,對誰也不要說,以後咱們就是親兄弟!”
老錢欠著半個屁股坐在沙發上,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誰也不說!誰也不說!”
——果然,除了一次酒後實在忍不住,偷偷告訴了老趙,老錢對其他人誰也沒說!
從那以後,老孫辦公室門上,再沒有出現過黑乎乎一片。老孫心下還有點奇怪,怎麼說沒了就沒了?連點緩衝也沒有。
事隔不久,經過副局長老李力薦,老錢就當上了科長。單位上科室編製早就滿了,為了安排老錢,專門設了個綜合科,別的科室不管的事,全歸綜合科管。
老錢當了科長後,主管老趙和新來的女大學生小吳。
剛開始,老趙和老錢都有點不自然。昨天還在一起喝酒,平起平坐,稱兄道弟,上午一宣布任命,怎麼就成了領導和被領導了?兩人都一下子轉不過彎來。
下了班,老錢主動請老趙到“小四川”喝酒,坐下後,很交心地說:“雖然我如今當了領導,可咱們不分尊卑上下。”說完,一口幹了一大杯酒,足有三兩。
老趙聽了,立刻把心也交了出來,說:“領導就是領導,工作上我一定尊重你!”說完,也一口幹了一大杯酒,足有三兩多。
結果,菜還沒上,兩人都喝高了,一時間情緒很是激動,不由自主都站了起來。“小四川”的女服務員以為他倆又要親嘴兒,扭過頭不看。結果老錢和老趙隻是緊緊地握了握手,坐回去繼續喝酒。那天晚上,兩個人都喝得大醉。
日子慢慢騰騰地過著,老趙感覺,老錢當了科長後,與從前沒什麼兩樣,說有變化,也隻是飯局增加了。一到飯點,辦公室就會叫他:“老錢,兄弟單位來人了,安排在‘大富豪’酒樓!”或者,“老錢,上邊又來領導了,安排在‘霸道’火鍋城!”科長之間互相有應酬,也都叫上老錢,“同去!同去!”於是大家一同去了。
剛開始,老錢看看老趙,不好意思地跟他打招呼:“領導叫呢,我先走一步了。”老趙假裝看報,頭也不抬地“嗯”一聲,算是回話。時間長了,聽到人叫,老錢拔腿就走,也顧不上理會老趙了。老趙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等下班,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這些都沒什麼,最讓老趙來氣的是,老錢每次吃完大餐回來,都會興衝衝地告訴他,今天吃了龍蝦,以前光聽說過,沒吃過,真好吃呀!過了幾天,又興衝衝地對老趙說,今天吃了鮑魚,確實大補,吃完後全身熱烘烘的!又過了幾天,說吃到了貢米煨遼參、象拔蚌……說得老趙臉上訕訕地,再也不好意思請老錢餃子就酒喝“大高粱”了。
漸漸地,老趙發覺老錢變了,在自己麵前越來越拿領導的款兒。老錢沒當科長之前,忙不過來的時候,兩個人互相指使一下,你去幹這個,他去幹那個,誰也沒感到有什麼。老錢當了科長,老趙就不好意思指使老錢。老錢指使老趙,老趙也有點不樂意。但老錢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不樂意也得去。最令老趙生氣的是,有一回老錢居然當著小吳的麵使喚起自己來,說:“老趙,去把這份文件複印一下,給我送過來!”
老趙當時臉色就很難看,把手裏的報紙一拍,說:“沒看見我正忙著呢!”把老錢噎得說不出話來,隻好安排小吳去複印。小吳見老錢指使不動老趙,卻來指使自己,也撅著嘴不願意動。
等小吳出去後,老錢發火了,拍著桌子,訓斥老趙,說:“你這個同誌怎麼這樣!”
老趙也發火了,說:“我忘了您是領導了,科長科長,不就是個股級幹部麼,官不大架子不小!”
兩個人隔著辦公桌,烏眼雞似的對視著,都很不愉快。
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老錢主管老趙,想給他穿隻小鞋還不容易?那是說穿就穿,想穿就穿。單位安排到旅遊城市培訓或開會,都是老錢去,老錢有事去不了,就安排小吳去,從來沒有老趙的份兒,到基層下鄉卻每次都少不了老趙;老趙辛辛苦苦寫的材料,送到老錢那裏,一次通不過,兩次通不過,三次還通不過。局領導催著要,老錢居然安排給小吳去修改,小吳胡亂勾畫了幾筆,送上去就通過了,這不是啪啪地抽老趙的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