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倆牽著手走到院子中。她倆頭上正飛過一行雁陣,雁陣之上則是被秋風吹得呈魚鱗狀的飄向東南的流雲。董小宛將目光從天際收回來,看著一朵朵沾滿露水的菊花,她說:“又快仲秋了!”
柳如是會心一笑,她知道小宛妹妹和冒辟疆已經約定同歸如皋的佳期。她用勁捏了捏董小宛的手,表示安慰。這時一陣風刮過,院子中的落葉沙沙響,一片紙飄了起來,順風飛過屋頂。她倆同時感到寒冷。畢竟是秋天,落葉撒滿天際,夏天的裙衣已擋不住季節變化帶來的寒意。
她倆又牽著手回到室內。柳如是穿上一件大紅西洋布做的套心夾襖,董小宛則穿上一件青布夾襖,上麵繡著鮮豔的牡丹花。倆人都覺得彼此憑添了一股成年女人飽滿的豐韻。
這時,錢牧齋走進院門。柳如是從腳步聲中就辨認出是他。當他跨入室內,姐妹倆麵無表情地盯著他,他怔在門邊,一隻腳還停留在門外。姐妹倆見他那張老臉上的疑慮,哈哈哈笑了起來。他隻得無可奈何地幹笑兩聲。她倆為這個小小的惡作劇而開心。
錢牧齋瞧著這對美人,內心湧動著一種不可言傳的幸福。
他說:“待會吃過早飯,咱們去見楊將軍。”
三乘轎子穩穩地停在楊將軍的中軍大帳前。早有軍士報入帳中,楊將軍放下手中的《孫子兵法》,大步迎出帳來。錢牧齋、柳如是、董小宛剛剛跨下轎於,轎門上的掛簾還在晃蕩不停。楊昆便迎了上來,大家見過禮,依次步入軍帳。帳中很寬闊,排了兩排座椅,座椅後麵是一排排各種式樣的兵器。
楊將軍請錢牧齋大人上首坐定,又令軍士搬來一把座椅,自己坐在旁邊。柳如是和董小宛隨便揀把座椅坐在下首。在楊將軍身後一扇大屏風上寫著一個巨大的“明”字。
待軍士泡上茶來。董小宛便移步上前,朝楊將軍施了大禮,然後道:“小宛這次要不是楊將軍仗義相救,我命休矣。”
楊將軍正和錢牧齋說幾句笑話,見她這樣,慌忙起身拱手還禮道:“免禮,免禮。身為朝庭之臣,當然該為民除害。宛姑娘要謝就謝當今皇上吧。”
就在這時,屏風後麵探出一顆兒童的腦袋,他有些膽怯,更多的是好奇,頭上的羊角小辮像一盞熄了火的烏黑燈蕊。柳如是一眼瞥見他,見很可愛,便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過來。小孩怯怯地看看她,又看看楊將軍,然後將頭縮回屏風後。屏風後傳來說話的聲音。
董小宛好奇地問道:“楊將軍,這中軍大帳中是誰家的孩子敢來玩耍?”
楊將軍答道:“是我的兩個犬子。昨日剛隨其母來到。在鄉下呆慣了,還沒習慣。”他一邊說一邊呼喚道:“震兒,震兒快點出來。”
屏風後怯怯走出兩個小兒,一個約六七歲,另一個約四五歲。他倆睜著大大的眼睛瞧著柳如是和董小宛,並排站在楊將軍身後,一動不動。
董小宛和柳如是雙雙離座,跑上前去,一人拉住一個,撫著他倆的頭說道:“好可愛的小孩子。真是將門生虎子啊!”楊將軍得意地笑了起來。
錢牧齋呷了一口茶,然後拈拈稀疏的胡須朝楊將軍道:“尊夫人現在在何處?”
“就在後帳之中。”
“何不給大家引見一下。”
楊將軍笑笑道:“正有此意。”隨後朝屏風後拍掌三聲示意。
一位四十歲上下,著鄉村布衣的婦人應身而出。董小宛和柳如是本以為像楊將軍這樣地位應該配上年輕貌美的女子。如今見此光景,心裏有些驚訝,她倆沒想到將軍夫人竟像一位傭人。錢牧齋也是一怔,但多年的官場應酬使他迅速作了反應,他嗓子甜潤地說道:“楊將軍真是好福氣,娶了這樣一位樸素節儉的女人。”
楊將軍臉上一熱,惺惺說道:“錢兄誤會了,這位是吳媽,她是兩個孩子的奶娘。我老婆還在後麵呢。”
錢牧齋臉上發熱。柳如是朝他那窘迫的臉上狠狠瞪了一下,心裏嘀咕:“死老頭子,不知道就別瞎恭維,這下出醜了吧!”錢牧齋幹咳幾聲,鎮定一下情緒,說道:“慚愧,慚愧,我眼拙了。”
董小宛起初也是一怔,眼見錢牧齋的窘樣,忍不住朝柳如是抿嘴一笑,但沒笑出聲。柳如是在她腰上狠狠掐了一下。
奶娘吳媽也被窘得滿臉通紅,心知自己的穿著給老爺丟了臉。平時,楊將軍曾多次指點她要注意形象,她都當耳邊風,這次終於應了他的話。她惶恐地問楊將軍:“老爺有什麼吩咐?奴婢馬上照辦。”
楊將軍做了個擴胸動作,鬆弛了一下,才朝吳媽道:“快請夫人出來。”
“是。老爺。”吳媽應聲而去。
隔了一會兒,響起一陣腳步聲,隨後從屏風後轉出一位嬌吟吟的女人。董小宛細細地打量了一下,沒有出聲。這位女人打扮得很豔麗,渾身掛滿叮噹作響的珍貴飾物。她並非美人,所以認為衣著就能帶來美,其實吳媽媽的穿著樸素也是她故意安排的,這樣就可以起到母雞襯托鳳凰之效,她此刻的打扮最引人注目的是左耳上掛著一隻類似手鐲的大金耳環。董小宛知道這是個極庸俗的女人,眼裏有些驚詫,這和楊將軍太不般配了,不過,話說回來,也許當初他倆結婚時都沒見過麵,待揭了蓋頭就變成了既成事實,無法更改。
楊將軍見錢牧齋、柳如是、董小宛都露出驚詫之眼神,誤是驚豔,乃高興地介紹道:“這位才是我的夫人。”柳如是、董小宛極有禮貌地道了萬福。
寒暄之後,董小宛發覺這位夫人雖然在穿著上庸俗,心地卻依舊善良純樸。初見一刹那湧上心際的輕蔑頓時減了幾分。三個女人便帶著兩個孩子到後帳去了。剩下楊將軍和錢牧齋在大帳中閑聊。
錢牧齋盛讚楊將軍的兒女。楊將軍長歎一聲,仰麵躺在座椅中。錢牧齋道:“將軍何故如此歎息?”
“這兒女來得不是時候。如今國難當頭,你我身為朝廷命官,豈能枉顧家室啊。”
“時局危矣!去年闖賊攻陷洛陽,殺了福王。兵部尚書楊嗣昌服毒自盡。今年初闖賊三打開封府。可憐大明數十萬大軍竟潰如山倒,連失城池州郡。幸虧挖開黃河,水淹闖賊,方才擋住草賊的惡勢,原以為左良玉是一代將才,卻不料幾乎喪身闖賊的百裏壕溝之中,我幾度請纓北上,都未獲準。大丈夫豈能坐視危局而無動於衷?”
“將軍報國之誌可欽可嘉。我真搞不清闖賊何來的如此勢力?朝廷為何不合力討剿關中。如讓闖賊在關中養足氣候,其勢更不可擋啊!”
“錢大人差矣。我以為闖賊應是不成大器的鼠輩。當初破洛陽之後,竟不取北京,當時北方何等空虛?闖賊反死守關中彈丸之地,閉關自守,顯然是他心虛的結果。”
“李自成畢竟不是劉邦之才。不是任何人據關中就可以謀取中原。”
“近日皇上重用孫傳庭將軍為兵部尚書,真是英明之舉,大明江山還有希望啊。聽說孫將軍已率兵討剿關中,闖賊當不堪一擊。”
錢牧齋笑道:“我聽說孫將軍乃楊將軍的家師,是真的嗎?”
“孫將軍的確是我家師。他真乃百年不遇之將才也。”
倆人數說著國事,心裏都生了豪情。錢牧齋更是難得如此,一時間仿佛回到初次步入官場時的少年時光,忘了吹拍。那時,他滿懷抱負,智計百出,但處處碰壁。直到心上長了老繭方才悟到其間的奧妙。
正在此刻,軍營中一陣猛烈的鼓響。楊將軍猛離座椅,欠身而起。喝問道:“誰擊升帳鼓?”
少頃,一員將士滿身灰塵衝進帳來,跪見楊將軍。原來是史可法送來十萬火急的軍情。楊將軍接過文書,扯掉火漆封口上的雞毛,將一信抽出,如抽出一把匕首似的。錢牧齋一邊喝茶一邊細看楊將軍的臉色,但見他臉色由紅轉青又由青轉白,他知道發生了不得了的事,便放下茶杯,站起身來。
楊將軍猛然一聲虎吼。慘叫一聲,往後便倒向座椅。座椅未能承受壓力,朝旁邊一歪翻倒在地。錢牧齋慌忙去扶他,他卻從地上爬了起來,錢牧齋順手為他將椅子扶正,讓他坐下。
那張信紙被帳外吹進來的秋風吹得在地上一翻一翻的,錢牧齋跑上去揀拾起來。楊將軍示意他看一看。原來是闖賊已打破潼關,直逼黃河,孫傳庭將軍以身殉國。果然是壞消息。
楊將軍直到下午才將悲痛壓下心頭,振作起精神來,令營中的百多名官兵披麻戴孝,為孫將軍守靈。錢牧齋、柳如是、董小宛也義不容辭地參加了北祭儀式。在熊熊烈火旁邊,柳如是和董小宛合奏了一曲《蘇武牧羊》,以激勵將士們的鬥誌。董小宛輕輕推開古琴,她不知道是否激起了將士們的鬥誌,不過,她知道自己內心滿懷激情,鐵馬金戈的想象飛過腦際。就在夜幕之下填了一首《阮郎歸·哭孫將軍傳庭》:
秋風入夜轅門霜,西北惡夢長。
雕弓鐵甲空自懸,無緣射天狼。
劍出鞘,豪傑狂,殷勤扣征環。
男兒帶刀戰西涼,女兒莫斷腸。
幾天以後,楊將軍決定斬霍華,一為董小宛報仇;二為蘇州人除害;三為孫傳庭祭旗。但是,霍華搶董小宛卻罪不當誅,何況還有國舅田弘遇給他撐腰。楊將軍苦思不得其法。
董小宛這幾天就住在軍營中,教兩個小兒識文斷字,還教他們棋琴書畫,和將軍夫人一起做些針線活,她的手藝深得夫人讚賞。最令楊將軍感動的是她溫柔的外表下有一種非凡的男子氣概。這一點,他是憑直覺感到的。
楊將軍愁眉不展的麵容,引起了董小宛的注意。她發覺他坐在燈下很久了,正讀著的一本兵書卻未翻一頁,顯然,極重的心事使他未能將注意力集中在閱讀上。
董小宛輕輕走到書案前,剔盡燃得過長的燈芯。正在出神的楊將軍猛然看見燈光一亮,抬起頭來,看見董小宛笑吟吟站在身邊。
她探問道:“將軍好像心事極重?”
“還不是為那個可惡的霍華。我想殺他,可是案由不齊,如之奈何。”
“我有一法,將軍可否願聽?”
“請講!”
“霍華在蘇州作惡甚多。何不擬一告示,讓受害人出麵告狀。案由足以為據,嚴懲霍華則理所當然。”
“這辦法很好。”
第二天,蘇州府前就貼出告示。蘇州城立刻轟動起來。從早到晚,竟有幾百人上堂告狀,蘇州知府一一受理。令人驚訝的是,其中竟有十幾條人命官司。
楊將軍大喜,當夜升堂審了霍華。霍華不知這次遇上了克星,竟毫無懼色在供紙上按了手印,畫了押。楊將軍見他如此傲慢,當即決定明日問斬。
天剛故亮,大腳單媽便起了床。她走到院中,焦急地看著天色,希望快一點到正午。由於昨夜降下了太多的露水,花園中那株最茂盛的銀絲菊花被壓彎了腰。這株花是董小宛最喜愛的,單媽總是細心嗬護著。此刻,她看見雪白的花朵低垂到地上,沾了一些濕泥。她折來幾根竹枝,將花枝撐立起來。露水打濕了她的袖子。
當她抬頭看見秋日冰冷的陽光照在閣樓的畫簷上時,惜惜還沒起床,便站在院子裏大聲喊:“惜惜,惜惜,太陽曬屁股呢。”樓上依舊沒有動靜,她嘀咕道:“死丫頭,越來越貪睡。”單媽在餐桌上取一隻銅盆,又到灶門邊拾了一根柴,如敲鑼般將銅盆擊得直響,徑直上了閣樓,進了惜惜的房間。
惜惜睡夢中的藍天忽然布滿了烏雲,她聽到一連串驚心動魂的雷聲。她忙從夢中逃出來,睜開眼睛,才發覺是單媽的銅盆聲。她用被子捂住耳朵大聲叫喊:“吵死了,吵死了。”
單媽停止敲打,笑嘻嘻地看著惜惜,說道:“快起來,今天早點去看斬霍華。”
惜惜一聽,忙從被窩中鑽出來說道:“對對對,我差點忘了。”
單媽見惜惜竟是光著身子睡覺,從窗戶透進的的明亮光線使她的胸脯更加豐滿,乳溝間有汗珠在閃閃發光。單媽道:“好不成體統,不害臊。”
惜惜吐吐舌頭,然後撒嬌道:“這叫睡細瞌睡,免得貼身衣服被磨破。”
單媽道:“鄉下人。”隨後轉身下樓做自己的事去了。她在樓梯轉角處停了一下,努力想弄清惜惜為什麼會越長越美。
其實,單媽一輩子都在為自己的相貌而焦慮,她永遠不懂得老天爺給她醜陋容顏的含意。根據民間方士們所推崇的生死輪回說法,她推斷自己前世是一頭豬,今世僅僅是脫胎,也許來生就可以換骨,她也有希望做一輪美人。
對於十字街頭的人們來說,每次處死犯人都是他們的節日。時近正午,幾個衙役清掃了街道,並在地上噴上清水。今天天氣也反常,陽光照著蘇州,人人都感覺火辣辣的,熱得有點像夏天。待幾個衙役清掃完畢,一位壯實的劊子手便在一條大青石上謔謔有聲地磨那柄寒光閃閃的鬼頭大刀。人們四麵而來,在地上灰漿畫的虛線前站定,將刑場圍了起來,焦急地等著。
惜惜和單媽一路小跑,氣喘喘地趕到時,隻見黑壓壓的人頭早就圍得水泄不通。酒樓的窗戶邊也擠滿了人。甚至屋頂上也有幾個人。動作快的小孩便爬到樹上,騎在樹杆上一動不動。
惜惜和單媽朝人堆裏擠,想靠近一些,無奈擠進外三層,再也動蕩不得,裏三層絕對進不去。她倆隻能看清前麵人的脖子。少頃,她倆連擠出來都不可能了,隻好在人堆中痛苦地忍受著周圍男人們的各種怪語,也不知因此要沾染多少俗氣。惜惜踮了幾次腳都沒看清刑場。單媽怪她道:“就是你,叫你快點吃,你偏不聽。這不,大家受氣。”惜惜反駁道:“叫你別洗碗,你偏不聽。剛好耽誤那會兒。”人群裏熱得受不了,她倆渾身都汗濕了。
惜惜忽然覺得頸部一陣滾燙的氣息在吹拂,一陣酥癢。她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比她還矮的胖男人正大張著嘴將眼睛高高抬起,想看到刑場的一舉一動,他呼出的氣息正好夠著惜惜的頸部。惜惜有點氣憤,正要告訴他,即使眼睛再高一尺,他也看不見。誰知她剛要開口,那人口中呼出的強烈蒜味衝出來,她慌忙扭轉頭,一陣惡心使她差點嘔吐。
單媽見狀,心裏有氣,便轉而去恨那個矮胖男人。但她馬上被另一個念頭吸引了。因為天氣太熱,那矮胖男人赤著上身,那對奶子竟然像女人。單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如此近的距離,立刻讓那矮胖男人不安起來,他伸手抹抹胸前的汗,訕訕地擠了出去。單媽倒有了得勝的感覺。但立刻她也有點慌張了,她想到男人的醜東西,臉一熱,慌忙挪動身子避開,過了一會,她才發覺是身後那個男人夾著的一把傘的傘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