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花香惹人醉
一抹殘陽使京城的堅固輪廓突兀在天邊,城牆上那牙齒般的箭垛在暮色中朝兩邊模糊地延伸而去。
好大一座城池!冒辟疆勒住疲憊的馬,獨立京城郊外的官道邊,早被一股濃鬱的皇家氣派震撼了、激動了。幾匹駱駝肩峰上堆滿貨物箱子從他身邊緩緩走過,他看著這古怪的動物傲慢而又沉著地走向遠方,最後一匹駝峰上騎著一位美麗的外族女人,他未敢多看,因為她身上有一股令人昏迷的氣味穿過短短的距離散發開來,令他想起董小宛——身上那誘人的花香。
他牽著馬進了城。城裏依舊很熱鬧,每隔不遠便有一盞高掛的燈籠,燈光昏暗,到處是影影綽綽的人,隨處可見衣著華麗的人物。冒辟疆是江南大富人家的公子,此刻也覺寒磣。
一位商賈模樣的人笑著朝他一揖道:“客官可要住店?本店提供食宿,價廉物美。”東西冒辟疆正不知該往何處投宿,便跟了這位店主,轉了三個胡同。他疑心頓起,正欲發問,客棧卻已到了。這座客棧乃普通四合院改裝而成,擺設還算清雅,他揀一單間包住下來,每天三錢銀子。他吩咐酒保去喂喂馬,便倒頭睡去,一路上的疲倦在夢中漸漸消逝。
城裏到處飛著細絮的楊花,冒辟疆獨自在城裏溜躂,中午在一家酒店特意點了一碗豬肉燉粉條,嚐嚐這道有名的關外菜。正低頭貪婪地吞食著,忽然有人拿扇子點點他的肩頭,他一驚,回頭看見是張天如站在身邊。他鄉遇故知,乃人生一大喜悅。冒辟疆興奮地抱住他的肩。
“兄長,別來無恙?”
“公子何故在此?我隻道是和你有些相似的人在此呢!”
冒辟疆聽他一問,麵色微難,顯出憂心忡忡的樣子。他將張天如拉到座位上,輕輕訴說了自己的遭遇和此行救父的打算。張天如也感到震驚:“冒公子可是冒著殺頭之罪呀。”
“我已作好必死的準備。”
“你如何著手?”張天如關心問道。
“我正苦思不得其法。兄長久居京城,能想個辦法嗎?”
“京外奏章一般由禦史台代遞。你爹當年不是在禦史台嗎?找找看有沒有熟人,求他代為引見,或許能夠麵聖。”
冒辟疆經他提醒,猛然想起有個許真許大人是父親的密友,也許可以穿針引線。心裏一下釋然,憂心也減了幾分。
兩人又說了一些複社之事。張天如問:“公子現寓何處?”
冒辟疆說是一胡同中小店,張天如搖頭道:“不妥,不妥。
住此小店,難窺京中景物人情。走,我引你去個地方。”
兩人同回小店,付了帳,牽了馬,進到城中靠繁華路段一家中等客店住下來。安排妥當,張天如就告辭道:“賢弟此番進京,兄本該鼎力相助,奈何行程匆匆,今天剛奉命南下去采辦皇室珠玉,因而不能奉陪,望賢弟體諒。賢弟若在京缺少銀兩,可去虎坊橋找我親弟,當無大礙,就此告辭!”
“兄長,此去多長時間?”
“半年左右。”
冒辟疆在酒樓用晚餐,飯菜都很可口,心想張天如安排的住處果然不錯。正吃著,一位店夥計慌慌張張跑進來,不慎將一條長凳碰翻在地。店主道:“遇到鬼了嗎?慌什麼?”
“老板爺,皇上有令,今日宵禁。”
“宵禁就宵禁。你小子貴州毛驢沒聽過馬叫。”
“滿賊又興兵打山海關了。”
“哦。”店主並不怕清兵攻打北京,他隻是恨每次攻打前湧來的難民,他們總是找他要錢,還用肮髒的手抱著他的腿,令他惡心。
冒辟疆本想出去散散步,聽說宵禁便沒興致,獨自上了樓,思考擬一份奏章。他躺在床上,苦思冥想,這可比平時寫文章要頭痛得多,一招一式都得按皇帝的規矩辦。他又想到許真,卻不知該到何處才能找到他。
約摸一更天,京城已經靜街,樓下剛好是一個重要街口,站著許多官兵,偶爾傳來他們盤查人的咒罵和訓斥聲。冒辟疆偷偷溜到窗前,挑起窗簾一角望去。在微弱的光下,可以看見街口的牆壁上貼著大張的、用木板做成的戒嚴布告,官兵們袖著手,縮在牆角。從那又窄又長的胡同中,一位更夫提著小燈籠,敲著破銅鑼走了出來。那瑟縮的影子隻是微微一晃,又消逝在黑暗中,那緩慢的、無精打采的鑼聲也在風聲裏逐漸遠去。這位時間的影子讓人憂傷,白日裏那種繁榮的景象消失了,城裏顯得特別的陰森和淒涼。他感到前程渺茫。
三天之後,宵禁解除了,北京城的居民們喜氣洋洋地傳播著吳三桂將軍大勝的消息。冒辟疆也麵露喜色,他擬好了議論監軍之事的奏章,他視為平生得意之作。
大清早,冒辟疆便起床,穿戴齊整,洗漱完畢。經店小二的熱心指點,他出門拐了三個彎,便遠遠望見午門前車水馬龍、官轎擁擠,正是百官上早朝之時,人頭攢動,官服閃閃發光。
他混雜在幾乘花轎後進了禦史台,站在一株虯龍老鬆下靜待時機,眼見眾官參議正紛紛離去,便托著奏章邁步上堂,往下一跪,將奏章高高舉起。左右侍從便有人上前詢問有何事。堂上坐著兩位禦史大人,問明堂下跪奏之人不過是個小小生員,大怒,喝令退出。冒辟疆被推出門來,長歎一聲。眼見禦史台是進不去,那他又去找誰呢?他憂心如焚,將奏章狠狠扔在地上,淒涼徘徊了許久。
他淚流滿麵,順著來路悲傷而去。忽然一匹快馬攔住去路,馬上一名錦衣衛大聲問道:
“公子留步,禦史大人要見你。”冒辟疆大喜,便跟他往回走,他並不希望禦史台能給他幫助,隻是想乘機探聽到許真許大人的寓宅。這時,前麵一乘官轎停下來,轎簾開處鑽出一位官員。
官員道:“這位生員,我見你扔在地上的文章很不錯,特來追趕,今問一句,你是不是冒起宗的兒子?”
“家父正是冒起宗。”
“賢侄,我已知你來意,但這是非禦史台能夠相助之事。
你可去找許真許吏部,他跟你父親交情不薄,也許能有所作為。他家在朝陽門左邊,門前有對綠色獅子很特別,一眼就看得出來。拿去吧,你的奏章。”
“謝禦史大人。”
官轎又緩緩而去,後麵跟著許多仆役。他拉住最後一位問道:“方才這位禦史大人是誰呀?”仆役得意地說:“盛永,盛大人。”
許吏部門前那對綠色石獅子果然很特別,不僅形神兼備,而且溫馴可愛。冒辟疆看見兩個波斯人正在石獅上摸來摸去,頻頻挑著拇指,不禁會心一笑。兩個胡人見他一笑,微紅著臉慌忙走開了。
他在門環上叩了三叩,一位管家開了門,吩咐他在前廳等著。許真聽說冒辟疆求見,便叫管家領他到書房中來。
冒辟疆在書藉的陳香中見到了許真。這位吏部大人身著便袍迎住他道:“哈哈,三十年彈指如雲煙,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才會走路呢!”
冒辟疆行了大禮,許真叫他免禮之後就在下首坐下。許真歎道:“自從你爹入獄以來,我無日不為其焦慮並設法營救。
前日衡陽飛騎來書,告之你爹尚在人間,許真方得稍怡。但要火速取他出獄官複原職,卻隻有範丞相努力遊說,也許還有望。你知道你爹是被誰陷害的?”
“小侄不知。”
“乃是東閣大學士魏演所為,這人是塊硬骨頭,老虎啃起來都喊牙痛。”
“小侄此來,拚死也要麵聖請罪,縱使身首兩地,也要還爹一個清白。”
許真歎息道:“難得賢侄一片孝心,你看看這條幡。”他有心轉移話道,“是你爹的手筆。”
冒辟疆見那條幅寫的是一句詩:“花聞哭聲死,水見別容新。”便道:“好象是孟東野的句子,爹向來喜愛讀孟東野。”
“正是孟東野的詩句。‘花聞哭聲死’乃傷春之詞。‘水見別容新’卻是哀歎光陰之詞,我輩老朽深知其中真味啊!並非水真的新了,乃是別客之老啊!”
正歎息間,管家飛速跑來報告:“範丞相來訪。”許真道:“來得正好。”乃牽了冒辟疆的手到客廳裏介紹給範丞相。
範丞相哈哈大笑道:“賢侄來得正是時候,剛從聖殿下來,皇上已恩準你爹官複原職了。”
冒辟疆、許真都欣喜若狂。一片烏雲終於從天空消失,怎能不令人興奮呢。
許真道:“全仗範丞相不忘舊情,在聖上麵前美言再三,才有今日。”
“非也,非也。此乃張獻忠的功勞。”
“何言反賊有功?”
範丞相正色道:“獻賊已破了襄樊重鎮。要是當初按冒起宗的策略防範,則不會有今日之禍。國家危難,皇上多有悔過之心,已火速差人到衡陽傳旨去了。”
冒辟疆先謝了聖上龍恩,然後問道:“國事不振,各處賊情究竟如何?”
“不妙啊。闖賊已成氣候,目前似有破洛陽之勢。國家危矣。”
冒辟疆隻恨自己不是武將,否則定赴前沿和反賊拚殺。他一使勁,竟折斷一支毛筆。想起在京城已無事可幹,便對兩位長輩說自己打算在京城逗留一兩天就走。
範丞相和魏演已成水火不容之勢。方才聽說冒辟疆想越級麵聖,便自忖這小子還有些膽量,可以利用他的血氣,達到打擊魏演的目的。這時聽說冒辟疆要走,忙攔住道:“賢侄差矣,你以為令尊已安全了嗎?”
“難道不是?”冒辟疆驚問道。
“記住還有魏演在,令父的悲劇就可能重演。”
許真馬上領會他的用意。便道:“斬草要除根,否則後患無窮。”
“如何才能除去魏演?小侄願效全力。”
“這事需從長計議。”範丞相自己手中多了一名勇敢蠻橫的小卒,就多了一份把握。冒辟疆可沒想到這政治手腕中包含的凶險,必要時,範丞相會毫不憐惜地犧牲掉這枚小卒以保自身。冒辟疆自己將自己送上了鋼絲繩。從許真家出來,他便住進了丞相府。為保機密,他隻得深居後院,不敢輕易露麵。
他深居丞相府的日子裏,內心充滿了好鬥之情。幾次在夢中將魏演從聖殿上摔了下來。
丞相府大量的書籍、古玩、字畫使他愛不釋手,眼界大開。一股從未有過的豪情使他有些飄飄然。
每天午後,他都要放下書在回廊中獨自散散步,夏天的陽光雖然猛烈,但他更覺精彩的是京城那始終瓦藍明淨的天空和天空中飄浮著的輕柔的白雲,這是一種南方陰鬱天氣中難得享受到的一種幸福。
起初,他偶爾碰到丞相的侄女阿飄。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天天都要碰上阿飄。她總是有許多女人的活需要在走廊裏做,她認為走廊裏光線很好。他也漸漸發現了她的美。
阿飄快活地朝他微笑,因為一看到他,她心裏就覺得高興,她也隱隱約約地注意到他也總是對她微笑,慢慢他的眼睛變得有點茫然,一副沉思的神情。
“冒公子,又悶得慌了。”她臉色微紅。
“是啊,時間過得真慢。”他用扇子扇著風。“今天天氣真熱。”
“就是嘛。北方老是這麼大的太陽,難得下雨。”
“阿飄不是北方人?”
“我是長沙人,我喜歡下雨。”
“我不喜歡下雨,更討厭陰天。還是陽光明媚好,做什麼事都覺得爽快。”
“其實下雨才有情趣。特別是晚上獨自躺在床上聽著雨點從遠處的房頂上跑過來,就像有人一路朝瓦片上撒著沙子似的,非常動聽。”
“那當然,不過太陽總令人振奮。”
“你是不是經常很憂鬱。我不明白你怎麼像個女人式的整天足不出戶,書真的那麼好看?”
他用扇子搔搔腦袋,不便解釋。這時,一隻蝴蝶從牆外飛了進來。他說道:“好漂亮的蝴蝶。”阿飄也看見了。
那隻蝴蝶翩翩而來,就停在他倆麵前不遠的一朵花上,愜意地吞食花蕊中的蜜。冒辟疆童心大發,一扇子打過去,花枝斷了,蝴蝶卻飛走了。
“你真壞,毫不憐香惜玉。”
他用手一撐,便輕鬆地跨過了欄杆,揀起扇子,順便將那朵花折了下來。然後用手一撐,又回到走廊中。他不經意地說:“名花有主呢!”
阿飄紅了臉,為了掩飾,慌忙彎腰去拾剛才正繡著的繡花圈子。
她說:“哎,時間不早了,我要去幫娘娘做事了。我走了。”
說完便朝後院走去。他喜歡看她的背影,這時便盡情地看。
她在轉角處回頭看了一眼,他仍然望著她,手中拿著扇子和花朵,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阿飄從來沒看到過誰這樣看自己。往日她有時忍不住回過頭去,對才跟她談過話的人瞟上一眼,好像這樣便可以顯得不太粗魯和無理似的,可是那些人卻匆匆離去,他們臉上的表情已經改變,變得神情專一,隻有這個冒公子,好像在盼望她回去似的。仿佛從未發生過什麼事。
範丞相從書桌底下一層木櫃中取出一幅人像畫來。“賢侄,過來瞧瞧,這個人您願不願意見一見?”
冒辟疆看了看,那張臉透出一股邪氣,便答道:“小侄不願見這個人。”
“為何不願?”
“此人太惡,見之不吉。”
“哈哈哈。”範丞相一邊坐到太師椅中一邊招手示意他坐到身邊來。“賢侄差矣,老夫今天給你上一課,你坐好,仔細聽。”
“學而優則仕。”範丞相說,“賢侄若中科舉,肯定當進爵加官。難道不是嗎?”
“當然。讀書人來本就深懷報國決心。”
“你知道官場艱難嗎?”
“略知一二。”
“聽我說,官場最重要的一環便是和人接觸時對人的迅速判斷。賢侄這方麵卻未窺奧妙。”
“小侄不明白,請丞相指教。”
“剛才你看了畫像便馬上判定了善惡。這是官場上的大忌。要知道官場上其實沒有善惡判斷,隻有強弱判斷。善惡判斷是軟弱的表現,這種判斷是從女人那裏學會的,她們害怕你小時候遇到傷害,便教你強行將人分為好壞,以便避開惡。許多人到老死都隻知道這種判斷。但是官場上卻沒有善惡,達到目的就是善,達不到目的就是惡。那麼,主要的判斷就隻有強弱之分了,這是一種野獸一樣的本能,它可以使你真正體會到強者和弱者的因素,從而更充分地利用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