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亂世佳人行(8)(1 / 3)

冒辟疆哪裏聽得進龍蘭的勸告,他悲愴地伏在董小宛身上哭喊著,身體不停地顫抖,兩腔熱淚撲簌簌地滴落在董小宛的臉上。

突然,董小宛掙紮著,張了張發青的嘴唇,朝著冒辟疆斷斷續續地說道:“……冒郎呀,我終於見到你了,……你要保重身體,有話你就問劉嫂吧,我對得起冒家……我,我,我怕是不行了。”

她像是要抬起手來,可最終沒能如願,兩眼就看著龍蘭,斷斷續續地說道:“謝謝二哥了。”

董小宛頭一偏,兩眼閉了下來,氣息短促,胸前不停地上下起伏,頭在枕上微微地晃動兩下,就不動了。慘白的臉上,凝固的兩行淚水,看起來像冰淩一樣。

管家冒全淚流滿麵地站在一旁。幾個仆人點著鬆油火把,立在船艙門口,劉嫂正呼天搶地哭喊著,聲音嘶啞,在寒冷的夜晚聽起來淒慘之極,站在靠船尾的那個拿著火把的仆人,被寒冷的河風吹得不停地顫抖,火把傾斜到一邊,溶解了的鬆油就滴落下來,像短線的珠子。

龍蘭推開一個拿火把的仆人,走上前把冒辟疆一把抱到外麵的草席上。吩咐書童茗煙用白酒趕快灌醒冒辟疆。他又轉過身看著冒全問道:“管家,現在人已死了,大家要節哀。首要問題是在何處殯殮呢?”

冒全是個很能幹的管家,見過不少世麵。馬上打起精神說道:“原打算把如夫人抬到府裏去救治,不想她已在外邊過世了,就不能再抬進府裏去了。”冒全把護耳皮帽彈了一下又說道:“離這小遠有個寺廟,老爺和公子都是寺中的大施主。就暫且把少夫人抬到那裏,待我到府裏請示老爺,看看該怎麼辦吧?”

“那好,你就快去吧,我先把船家打發回去。”

冒全先到靜仁寺,找到住持和尚一商量,主持豈有不允之理。當場就答應下來。

冒全往回走的時候。劉嫂已被人勸住了哭喊,正站在船舷邊用一塊絲帕擦眼睛。冒辟疆也被酒嗆醒,茫然坐在船艙的門邊,不停地流淚。龍蘭走出艙門勸冒辟疆道:“兄弟,人死不能複生,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弟婦能夠大義凜然地死去,就像那些忠義之士,真乃義婦節婦!我說,你就別哀傷了。現在料理後事要緊。”

劉嫂這時也走過來勸冒辟疆,紅腫著眼睛說:“兄弟,你別太悲傷……”還沒說完自己又哭了起來。

冒辟疆看著這幽黑的山,河邊的樹林被風吹得搖擺不定。

他感到一陣哆嗦。龍蘭看見眼前的情景,知道冒辟疆已形同廢人,不能幫上忙。他就對茗煙說道:“把公子扶進艙房,擔心受涼。”

冒全上得船來,對龍蘭說:“大師,寺廟已經說定,住持正叫人打掃一間禪房,用來停少夫人。”

龍蘭說聲好,就吩咐管家冒全,叫他派人把小宛的遺體抬上岸,送往靜仁寺。

冒辟疆由茗煙攙扶著,傍著小宛的遺體一路哀哭不停。舉著火把的仆人們在河邊的林子裏穿梭,附近的人家以為樹林著火了,紛紛奔跑過來,才知道是死了人。死者就是那個名揚秦淮河的董小宛。

到了寺中,寺中住持叫他們把董小宛抬進禪房。冒辟疆被茗煙扶著剛進寺廟的台階,就癱倒在地,背靠欄杆,仰著頭,紅腫的眼睛看著黑洞洞的天空。

管家冒全請劉嫂照看小宛的遺體,又吩咐茗煙好生照料公子。便起身急匆匆地趕回府裏去告訴老爺。早在冒全趕回來之前,冒府上下已得到這個不幸的消息,一個個正在痛哭不已。蘇元芳邊擦著眼淚邊勸婆婆。

冒全看這情形,就知道他們已得到董小宛死去的消息。於是結結巴巴地問老爺該怎樣殯殮。

老爺子冒嵩公一臉的悲傷,灰白的胡須抖動不停。他把拐杖往地上敲,站起來對冒全說道:“小宛慷慨盡節,完全是為了保全我冒氏全家,喪葬時不可草率,可連夜把小宛抬到寒碧堂,準備挽衣殯殮。”

董小宛死後第三天,冒辟疆就一病不起,董小宛的靈柩一直停放在寒碧堂。

這天,劉嫂把董小宛生前在蘇州寫的詩箋交給冒辟疆。冒辟疆看著白綾帕上的絕命詩,大聲痛哭起來。他把白綾帕放到靈前哭祭了一回。

順治八年二月初十,將董小宛的靈柩安葬在如皋南門外遊龍河邊的彭家蕩,冒辟疆親自植樹造塋,每到清明時節,都要前來掃祭。

在對董小宛之死的眾多傳說中,最具傳奇的是清朝文人吳偉業所著的《梅村家藏稿》。吳偉業不僅對秦淮河藝妓陳圓圓作了詳細的敘述,而且對董小宛生死的敘述也極其詳細。但吳偉業的敘述,似乎與冒辟疆同時代人、也是冒辟疆的好友張明弼所著的《冒姬董小宛傳》所描述的有出入。

事實上,張明弼的《冒姬董小宛傳》中對董小宛的死,基本上沒有過多的筆墨去敘述。這多少給後人留下一點遺憾。而吳偉業的《梅村家藏稿》對董小宛之死的描述,又顯然帶有傳奇色彩:龍蘭離開如皋後,冒辟疆在每天的盼望落空之後,終於病倒了,躺在竹躺椅裏,整日長籲短歎,茶飯不思。日漸消瘦的身體讓夫人元芳擔擾起來。蘇元芳暗想,董小宛的消息還遲遲不曾到來,如果公子病倒了怎麼辦?便去稟明公公和婆婆,請求陪公子到水繪園散散心。

冒辟疆從纏綿的病榻移到水繪園後,心情有所好轉。一天,他叫書童茗煙取出那架封塵多日的古箏,開始練習彈奏。

他感到久病初愈的手生硬無比。每撥動一下琴弦,就感覺像是用一塊木頭在敲打。他一直引以為自豪的琴技,突然之間,便失去了神韻。

他用木頭般的手指撥動琴弦時,聽到的是連綿不斷的笛聲向他這邊飄過來,聲音悠揚而婉轉。在殘破的被歲月弄得褪了色的褚色大門中間,扣門的銅環發出輕脆的響聲。窗外,沉靜的花園草坪有一部分被高大院牆的陰影遮蓋著。冒辟疆又回到躺椅,聽著笛聲從遙遠的地方向這邊傳來,穿過銅環輕扣的大門,越過被院牆遮住的草坪,然後傳送進他的耳鼓。

他滿意地傾聽這模糊而遙遠的笛聲。當笛聲越來越清晰時,他聽出了《梅花三弄》的旋律,然後他聽出了吹奏這首樂曲的人,他看見她吹著笛子向他走來。他感到他已淚流滿麵,激動得無以複加。他大叫一聲“宛君”,他想伸出手去拉她,可他感到自己動不了,他又叫了一聲“小宛。”然後他就被推醒了。

“公子,你又做夢了?”蘇元芳站在他的麵前神情黯淡地問。

冒辟疆大汗淋漓,嘴角不斷地喘著粗氣,右手一直被側壓身後,有些發麻。他看看窗外的天色,已是晚上了,外麵黑得如同鍋底。

“我怎麼睡著了?”冒辟疆問道,他感到虛汗一直還在往外冒。內衣有點濕潤的感覺。

“天還沒黑你就睡著了,我看你的時候,你睡得很熟,便沒有叫醒你。”蘇元芳神情沮喪地說。“你還是進裏屋去休息吧,擔心著了涼?”

蘇元芳撐著燈往裏屋走的時候,回頭對冒辟疆說道:“龍蘭應該這幾天回來了。”燈光把蘇元芳的影子印在窗戶上,看起來像個奇怪的影子在不停晃動。

冒辟疆看著窗戶上不斷變形的影子,才想起董小宛的音信一直沒有得到,龍蘭去了這麼久也沒有他的消息。他起身往裏屋走的時候,自言自語地說:“龍蘭該來了。”

一枝梅龍蘭離開京城後,星夜兼程趕回如皋,通知冒辟疆,想讓他知道董小宛現在的去處,他到達如皋來到冒府,正碰上管家冒全,冒全拿著把油紙傘往東市方向走,正看見龍蘭的黃色袈裟從東邊飛奔過來。冒全滿心歡喜迎上去,笑得眉頭不停地轉動。

“大師,辛苦了,我家公子和夫人正盼著你呢。”

“你急匆匆地去哪兒?你家公子在府裏嗎?”龍蘭看見他拿著一把油紙傘,急匆匆地往外走,以為出了什麼事。

“不,現在水繪園。我先陪你去水繪園吧。”

“不必了,我認得路。你看起來像是要去辦什麼事?你先去吧。”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去東邊王員外家,請他幫府上收回一些借款。這些借款是那些佃農為了度過大年借的。現在府上也有些手緊。順便給公子抓點藥回來。”

“怎麼?公子病了?”

“是,自從你離開如皋去尋找少夫人後,公子就病倒了,夫人陪他到水繪園來養病,現在好多了。”

“噢。你自己去忙吧,我認得路。”說完龍蘭直奔水繪園。

冒辟疆正端坐在茶幾前,凝神靜氣地盯著古箏發呆。古箏被油漆漆得鋥亮,他看著自己蒼白的臉在鏡子般發亮的琴麵上麵搖蕩,就像站在水邊,不小心果子或石子掉進水麵時,人影就不斷地變形,隨著水波的擴散,人影又緩慢地聚攏,出現一個真實的形象。

由於他睡了一個滿意的好覺,此刻,他離開琴桌,站在雕花的窗戶前看著草坪和前麵的池塘。他感覺得到外麵寒冷的天氣,雖然姍姍來遲的春天給他帶來了一種無法說清的感覺,但外麵依然是寒冷,冒辟疆也不打算到戶外去走走。

正午時,陽光使他覺得明媚的春光已經來臨。在午後的時光中,雪已經差不多融化完了。窗戶前青石天井幾乎看不到陰影。石塊上的裂紋很早以前就被刻在了那兒。那些裂紋大半是由於年深日久的雨水和雪水的衝刷、太陽的曝曬,像蛛網一樣張揚,像掌紋一樣細密、隨便、漫不經心。

冒辟疆的目光越過那塊草坪,透過光禿禿的樹枝,可以看見整個池塘。那些遊息在水麵上的鴨子看上去顯得小心謹慎,更多的時候,它們似乎不太專心於覓食,而是在東張西望。

他的目光越過那些鴨群,停留在池塘對麵的緩坡上。

他看見一些綠色植物在高低不平的地裏長著,那可能是一塊油菜地。顏色非常鮮豔。由於幾年的戰亂,江南和北方一樣,農業被破壞得一塌糊塗,到處都是饑餓和死亡。冒辟疆聽管家冒全說,鄉下的每一戶佃農都有被餓死的,人們成群結隊地逃往南方。

所以,眼前所看到的這片綠色,使冒辟疆的眼睛放出了些許光茫。

冒辟疆從纏綿不斷的緬懷中,緩慢地收回目光。他的視線最後離開池塘和草坪,移到右邊很遠的大門時,一團黃色的物體像隻粗大的球滾了進來,他吃驚地收回目光,看見龍蘭滿頭大汗地走來。

龍蘭提著禪杖朝這邊走來,黑色的臉膛看起來像個巨大的月餅。大顆的汗珠從他的胡須上不停地掉下。

“二哥!”冒辟疆大聲叫了起來,把正在倒茶的蘇元芳嚇了一大跳。

冒辟疆用他蒼白的手指拉了拉蘇元芳說:“二哥回來了,你看龍二哥回來了。”蘇元芳正待要往門口走去時,龍蘭已經來到了門前。

冒辟疆在不安的激動中,等待龍蘭的敘述。

“賢弟,”龍蘭說道,“小宛我倒是見過了,不過……”

“你見到宛君了?!”冒辟疆由於激動不停地搓動著雙手。

“……不過,”龍蘭等冒辟疆坐下來,“不過,情況不妙。她已不在蘇州了。”

“啊!”冒辟疆大叫到,“那她……”

龍蘭朝他搖搖手說道:“她被洪承疇帶到京城去了。”

“啊!”冒辟疆和蘇元芳又驚叫起來,“那洪賊帶她到那兒去幹嘛?”

“洪承疇把小宛送給了皇上,就是那個順治皇帝。”

“啊!”冒辟疆這次大叫過後,臉色已蒼白得像張紙,又開始咳起嗽來。蘇元芳趕緊在他的背後輕輕地拍了起來,冒辟疆說:“那如何是好……”

“不過,據說順治皇帝的母親莊妃不允許他娶小宛。因為滿漢不能通婚。”

“可是……,”冒辟疆憂愁地說:“小宛被帶進宮後,恐怕是出不來了。”

“如果根據清朝的製度,滿漢不能通婚,而順治皇帝的母親莊妃又堅決不準其娶漢人為妃,或許小宛能夠重新出宮。隻是……”龍蘭遲疑了一下。

“隻是什麼,二哥你說呀!”冒辟疆著急地說道。

“隻是,順治那小皇帝格外看重董小宛,我買通的那個內監說,隻要董小宛肯答應,順治就封她為貴妃娘娘。莊妃不知在哪兒聽到了這消息,就把順治叫去責罵了一頓。莊妃要順治皇兒把董小宛送出宮去,不要破壞大清皇朝的規矩。順治皇兒也不敢惹怒其母妃,私下悄悄叫人把董小宛送到紫光閣藏了起來。”

“我買通的那個內監姓黃,也是山東人。他給我一身內監衣服,帶我進了紫禁城。然後我們一起來到紫光閣,因為我的穿著也是內監打扮,所以沒人來查尋我。我們一直走到紫光閣,黃太監就叫我稍等一下,他先上了閣上。等不了一會兒,黃太監就下來向我招手和他一起上閣上去。黃太監對我說,董娘娘知道你來了,就把那些宮女打發走了。”

龍蘭在那個晚上和黃太監來到紫光閣,他覺得有趣,一個和尚打扮成宮庭內監,闖進深宮,是不是有點開玩笑。隻是他麵對高大的紅色城牆,到處是雕龍畫鳳的殿宇,著實讓他感到有點緊張。他想皇帝老兒住這麼大的地方太可惜了。

龍蘭尾隨黃太監來到閣上,看見一個素色裝扮的女子坐在一盞銅燈下。她可真是個美麗非凡的女子。龍蘭估計她就是董小宛。他暗想,如果董小宛不是位國色天仙的美女,順治皇帝不會下那麼大的功夫,龍蘭曾聽說皇帝的三宮六院個個美如天仙,就連宮娥彩女都是從不同地方選來的美女。

“你就是山東的一枝梅龍蘭,龍二哥嗎?”董小宛先向他問道。

“在下正是。”龍蘭不安地點頭道。

“是公子叫你來的嗎?公子他可好?”董小宛說完就哭起來,“不知道能不能和公子見上一麵。”她不停地啼哭著。

龍蘭有些急促不安,但他知道這樣呆下去會有危險。黃太監下去的時候對他說過,不能呆得太久。

龍蘭對董小宛說道:“小宛,你別太傷心了。雖然我從未和你見過麵,可我知道你是個潔身如玉的女子,我的辟疆賢弟惦記你。我會盡力想辦法讓你出宮的。”

“這恐怕困難吧。”董小宛收住眼淚說道:“皇上不死心,我就出不了宮。”

“你可曾見到皇帝?”龍蘭問道。

董小宛見龍蘭這麼一問,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二哥呀!你哪裏知道,妾在這裏真是度日如年呀!自從半月前,洪承疇那老賊見我,被妾罵得狗血淋頭後,他便想出了這個毒計,把妾獻給皇上,他便可以借機高升。”董小宛靜下來又講道:“妾被帶到紫禁城後,那天下午,順治皇帝就叫一群太監和宮女,把妾簇擁到了擁翟宮。”

“你沒有向他提出請求,放你回去嗎?”龍蘭問道。

“怎麼沒有,他一到擁翟宮來,我就跪著向他哭求,要求他放我回如皋,可他不提放我回去的話,卻一味笑嘻嘻地勸我,說會好好待我。我說“我是個有夫之婦的民間婦人,怎麼能來侍候萬歲呢,萬歲雖乃天下之王,也不可亂納民婦入宮,有累盛德,如果非禮相強,妾隻有一死’。那順治皇帝見我矢誌堅決,沒有辦法說服我,就叫太監和宮女,把我送到了紫光閣,叫他們日夜小心提防我尋短見。”董小宛歎息了一下又接著說道:“到了紫光閣,便有兩名年老的宮女,用各種方法輪番勸說我順從皇帝。皇上每天早朝過後都來一趟,坐上一會,隻是笑著勸說我。可我見了他就隻是哭,也不和他說話。皇上也不曾對我有過什麼非份的舉動。我已經想好了,隻有兩條路,要麼出宮回如皋冒郎身邊去,要麼一死。”她說著,又哭起來,悲聲切切,使龍蘭的血氣直往上湧。他朝四周瞧了瞧,知道不能發著,就壓下了那股往上竄的惡氣,靜下來對董小宛說道:“小宛,你恐怕得先忍著,我現在不能帶你出去,你知道,我是裝扮成內監才進了皇宮。我出宮後去想想辦法,把你救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