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亂世佳人行(1)(1 / 3)

第三卷 亂世佳人行

董小宛在水繪園住了二十六天,依舊不見冒辟疆的到來,焦慮深入心裏,令人心碎。這天午夜,她睡不著,便披衣坐到窗前,窗外下著猛烈的秋雨,也可以說是下著冬雨,因為天氣異常的寒冷,她早已開始用火爐取暖。她甚至覺得等到冒辟疆歸來時,自己已經變成了老婦人,耷拉著兩隻布袋似的乳房,坐在水繪樓的台階上,身邊是幾粒燕屎。她想:在這秋雨如注的夜晚,他在哪一方屋簷下呢?會不會冒雨走在泥濘的路上呢?

與此同時,離如皋三百五十八裏遠的一條崎嶇的山路上,一輛三匹馬拉的大車陷入泥濘中。由於拉車的馬太疲乏,頭戴鬥笠,身披蓑衣,依舊渾身濕透的馬伕狠命抽打鞭子,三次努力也未讓車輪從深深的泥坑中滾出來。車內坐著的正是冒辟疆和他的父親,以及書僮茗煙,另外還有十幾口箱子,裏麵裝滿冒老爺多年收集的書籍、字畫、古玩、珍寶,以及臨時采購的布匹、山貨。在這些物件中,冒老爺最珍惜的是兩朝皇帝頒給他的二十七道黃綢詔書。

冒辟疆挑開車簾一角,雨水立即打濕了他的衣袖,他問車伕:“怎麼啦?”聲音穿過厚厚的雨幕,傳到車伕耳中,他聽起來像山背後的呼聲,極其微弱模糊。但他憑經驗知道坐車的人在問什麼,他答道:“撞鬼了,車輪陷在泥坑中了,真是鬼地方。”他剛開口,胡須上的雨水灌進口中,他朝外猛吐幾下。冒辟疆本想繼續問清楚一些,聽他嘴裏發出的聲音,立刻改變了主意。在這前不挨村後不挨店的山嶺上,回清楚又怎麼樣?

車伕跳下車,抱住輪子猛推幾下,大車隻是輕輕動了幾下。他渾身泥漿站起來,挑開車簾,摘下鬥笠,將水淋淋的腦袋伸入車中,大聲說道:“不行了,得讓馬休息一會兒。”

冒辟疆和茗煙眼見事已至此,也顧不得許多了。其實大車裏也滲漏了雨水。他倆讓冒老爺呆在車內唯一幹燥的地方,冒老爺裹了兩床鋪蓋依舊在瑟瑟顫抖。冒辟疆和茗煙分別從車轅兩邊跳入大雨中,和車伕一起用力推陷在泥濘中的車輪。

三人使盡了吃奶的力氣,三匹馬也使盡了最後一絲力,車輪終於滾出了泥坑。茗煙本來用肩扛著車後的木轅,車猛朝前一衝,他站立不穩,撲倒在地,摔得滿臉是泥。車輪雖然拉出了泥坑,那三匹馬卻疲憊得連站立的力氣都快沒有了,更談不上趕路。雨水澆灑著他們,隻有淋到茗煙時,茗煙才感到一絲樂趣,因為茗煙正緊閉雙眼仰著臉,讓雨水洗刷臉上的泥漿。泥漿失去依附,流入衣領,朝棉布纖維中鑽。

茗煙表現出仆人獻身的勇敢精神。當馬伕將馬一匹匹解了軛,取了鞍,牽走,係在樹杆上,為了保持大車的平衡,茗煙用肩扛住車轅,承受了三匹馬承受的重量,冒辟疆看見他人在顫栗跑去幫忙,茗煙從牙縫間擠出一句話來:“公子,走開!”這句話是他這許多年來對主人說的唯一含有命令性的話。直到馬伕拴好馬,跑來幫忙,茗煙才喘過氣來。三人合力將車拖到路邊,靠在一塊大石頭上。冒老爺獨自在車中進入了夢鄉。

冒辟疆和茗煙渾身濕透,不敢上車,怕弄濕車裏的字畫箱子,便鑽到車底下,縮在一起。馬伕則大踏步到前麵去找最近的人家。冒辟疆對茗煙說:“這就是貪圖多趕路的後果,棋藝上叫‘因貪致損’,懂嗎?”

這樣的驚嚇對於見過浩蕩的死亡場麵的冒老爺已經算不上了不得的遭遇。最近一年來近似瘋狂的征戰以及連續的失敗,使這位軍營中的文官備受摧殘,當他完全看清了形勢時,便告老還鄉了。憑直覺,他料定大明氣數已盡,他想:既然不能保國家,至少也要把我的家園整頓有序吧?他老了,他的行為不能說是臨陣脫逃。同行們羨慕極了。

當時,冒老爺所在的左良玉部已經遭到闖賊的全麵包圍。

李自成在襄陽自立為“新順王”。

冒辟疆趕到衡陽,接到老爺,立刻雇船離開了是非之地。

此刻,冒老爺在睡夢中掙紮。雨聲把冒老爺推回開封戰場。嘩嘩雨聲像浪濤衝擊著船舷。那是一次非常的逃亡。由於闖賊軍勢浩大,開封守將無力抵禦,便下令挖開黃河大堤,洪水淹沒了開封及周圍三百餘裏的地方。淹死闖賊先頭部隊二十萬人,同時也淹死明朝步兵和良民約十餘萬人。冒老爺正是坐在早就備好的船隻上得以逃脫,當他站在船舷上看著陽光下昏濁的黃浪中飄著的浮屍時,完全喪失了治國平天下的雄心,他隻想回家。此刻,夢中的一具浮屍忽然站起來,張牙舞爪朝他撲來,他一下嚇醒了,聽著車篷外如注澆下的雨水。

人雖然醒了,恐懼卻沒有離去。他臉上現出驚駭的麵容。

他眼前再一次生動地展現出那條寬十六米、長一百裏、深八米的巨大壕溝,這條壕溝是闖賊的驚人創舉,他動用了二十萬人,僅用七天就挖成了,使它成為潰逃的左良玉部約十七萬官兵的葬身之地。當時,闖賊的大將劉宗敏、李過、袁宗弟率五十萬大軍追殺而來,左良玉的二十一萬人馬被堵在壕溝前,由於恐慌,後麵的官兵不知道前麵發生了什麼事,狠命朝前擠,竟將跑在前麵的十幾萬人擠下了壕溝,後麵的人(包括冒老爺)則踩著壕溝中的官兵堆跳了過去,溝中的士兵很多都是被踩死的。跑了很遠,冒老爺看見一股股巨大的濃煙在身後升起,原來是袁宗弟下令火燒壕溝,溝中的許多傷兵也被燒死。左良玉隻帶著三萬人逃入開封。如今,冒老爺仿佛看見火焰中有許多傷兵朝自己伸出乞求的手。他自認飽讀詩書兵法,也知道戰爭的殘酷,但實際麵對時,才發現並非幾條智謀就可以挽救社稷。兵敗如山倒啊!謝天謝地!雖然此刻身陷困境,但畢竟遠離了戰事,沒有生死之憂啊!

車底下,冒辟疆和茗煙冷得全身發烏,上下齒直打架。茗煙依舊很興奮,他這次跟隨主人所經曆的使他覺得自己像一位英雄好漢。最令他難忘的是闖賊郝搖旗部的炮兵打到船頭棉被上的三枚烏黑炮彈。

那是他們離開衡陽的第三天。為躲避郝搖旗的巡船,他們特意雇了一隻快船,乘著夜色快速通過江麵,遠遠看見闖賊唯一一支水師的大寨了,水手們決定冒險闖過去。他們將幾十床棉被在水中浸濕,然後鋪在船上,遠看這隻船就像棉被紮成的,這樣可以使打到船上的炮彈不會爆炸。一切準備就緒,快船上的十條大櫓便快速劃動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闖過了水師營盤。他們聽到闖賊放了幾聲號炮,卻沒懂是什麼意思,也許是危險的信號吧!果然不出所料,在稍下遊的狹窄江麵的岸邊,闖賊架了八門大炮在岸邊。此刻,“轟隆轟隆”地朝他們的快船轟擊,打在水上的擊起了衝天浪柱。

大家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船頭傳來三聲沉悶的聲響,原來是三枚圓乎乎的烏黑炮彈打在厚厚的棉被上。茗煙看到炮彈冒著絲絲熱氣,但沒有爆炸。後來,船絲毫無損地進入安全地帶。

此刻,茗煙縮在車底下,冒辟疆在他旁邊瑟瑟不止。前方傳來了馬蹄聲,冒辟疆精神一振,他說:“可能是馬伕。”

馬伕沒有令冒辟疆的等待落空。他在前麵五裏路處找到三戶人家,不僅喝了半壺酒借得兩匹馬,還請來兩個人。當他們來到大車邊時,雨已經停了。

大家七手八腳把大車擺正,用兩匹馬拉著走。冒辟疆和茗煙牽著三匹疲乏的馬走在大車後麵,想到快要到達的溫暖,他倆也暖和了。兩個幫手熱心地指點著這條路,使他們順利地避開了一個又一個的泥坑。雖然車輪卷起的泥漿不停地灑在冒辟疆和茗煙身上,他們也覺得快樂無比。

他們碰到的是熱情好客的純樸山民,他們換下濕衣裳,還得到一頓豐盛晚餐的厚待。最後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天,他們的濕衣裳也烘幹了。臨別時,冒老爺送給三戶人家九十兩銀子,以示酬謝。

連續又是兩個陰天,萬物憂鬱得要死。大車經過深秋的原野,總是走在淒涼和蕭瑟之中。到處是明亮的積水,冒辟疆注視著它們,憶起往事,直讓人心兒碎。

馬伕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剛剛雇他時,他的臉修得光潔明淨,像個年輕小夥子。經過二十多天的旅途之後,那張臉布滿了胡須,已經顯得較蒼老。看到他,使冒辟疆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胡須。馬伕猛抽著鞭子,隨著眼前的景物越來越熟悉,如皋也越來越近。馬伕的鞭子似乎能夠抽走陰雲,大車停在一個地方讓馬飲水時,天空已經開始晴朗。當冒辟疆和碰上的第一個熟人打招呼時,已是陽光普照,人們站在或坐在院場上曬太陽,沮喪和灰心的人也升起了新的希望。陽光令人溫暖。

大車在暖暖的陽光下如夢般穿行,太陽快要落山時,它載著冒老爺疲倦的身軀進了如皋城門。冒老爺一方麵被落葉歸根的感覺弄得有些欣喜,另一方麵又為理想的破滅而傷悲。

他喜憂參半的臉色令冒辟疆震動。冒辟疆縮回身子坐在他旁邊。老爺眼見年少時的如皋隻有些許改變,認為歲月在欺騙自己,喧嘩的時光泉水故意不清洗這裏,留下使人懷舊的場景。他不忍再看,吩咐道:“放下車簾。”茗煙立刻照辦,一道細密的竹簾便分割了外界。冒老爺覺得好受一些。

隻有茗煙為回到家裏而欣喜不已,忍不住將頭伸出車簾外,一路上和人打招呼,完全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沒有死,熟人們可別忘了他。“喂!馬三。”“朱老漢,又下棋去?”“孫二娘,吃了嗎?”“趙大媽,穿的新衣服嗎?”“苟麻子,今天又釣幾條?”“陳掌櫃,生意不錯。”“玉鐵匠,過兩天請你打把大刀。”所有的人聽到招呼都朝茗煙笑一笑,這時候的回答都所答非所問,基本隻有一句:“茗煙,才回家嗎?”

蘇元芳是在城隍廟旁的雜貨鋪裏聽到老爺回家的消息的。當時,她正站在門檻邊看那個從洛南逃來的難民彈棉花,棉花匠用棒槌敲打著大弓,那情形令她著迷和陶醉。她是來看看棉花匠的手藝,準備請他為冒府彈製十幾床新棉被的。要不是陰天令她疲乏無力,她早就來了。今天陽光剛一露頭,她就放下針線活走出了門,在路上才想起針線籃子忘在走廊裏了。當丫環翠雲踮著小腳扭著屁股小心地跳過一窪積水來到麵前,悄悄在她耳邊告訴這個消息,蘇元芳抽身就走,她想到的是夫君,臉上泛起不易察覺的淡淡紅潮。

蘇元芳跨過冒府大門,就看見老爺坐在廳堂正中,腦袋斜靠著木椅,非常疲乏。往常回家他都很威嚴,這次卻像垂危的病人。她以為是旅途勞頓所致,其實老爺是遭到了命運的猛烈打擊,他平生抱負賴以建立的基礎已經徹底崩潰。難道還有比畢生心血付之東流更令人悲傷的事嗎?

冒辟疆坐在一邊喝著茶。看見蘇元芳走進來,放下茶碗,站起身,微笑著朝她點點頭,礙於老爺和老夫人,沒有馬上迎上去。蘇元芳給老爺請安並行了扣釋大禮,老爺讓她平身。

他瞧著媳婦,她的青春還沒有消逝,幸福還伴隨著兒子。他已知戰亂的歲月就要來到,他為他們今後的生活憂心。老夫人遞給他一碗銀耳蓮子湯,因而即時地分擔了他的憂傷,他感激地笑了。

另一邊,茗煙正興致勃勃地給冒全及其他人講敘著闖賊打在他麵前的三枚烏黑炮彈。老爺厭煩他像夏天噪人的蟬蟲,但也心灰意懶地沒有阻止他。茗煙的冒險經曆令聽眾羨慕,丫環們現在才突然發覺茗煙已經是男子漢了,他嘴角的稀疏胡須就是明證。

冒府上下的欣喜都被老爺悶悶不樂的心緒弄得猶豫不決。憂傷傳染了所有人。深秋的景物也配合了這一氣息。幸好,天黑得早,蕭瑟雲氣淹沒在黑暗中,紅燭明晃晃地灑出了喜色。吃晚飯時,酒桌間依舊洋溢著生活的樂趣。蘇元芳悄悄告訴冒辟疆:“董小宛自己到如皋來了。”冒辟疆一驚,夾著肉的筷子懸在口邊。他本來打算親自去蘇州迎娶她,這下好了,怎麼向老爺啟口呢?他覺得董小宛太蠻撞了,心裏有點不痛快。當然,他此刻還不知道董小宛在蘇州的變故。冒辟疆機械地吃著飯,他被董小宛纏住了心。怎樣散席都沒察覺。

飯後,老爺更感疲乏,老夫人和蘇元芳扶他進屋就寢。蘇元芳退出房來,順便用竹筒滅了樓道上的十幾支紅燭。屋裏立刻籠罩著一片陰影。冒辟疆還用肘支撐著臉在發呆,蘇元芳知道他正想著董小宛。

冒辟疆太疲乏了,進了臥室,隻簡單抱了一下蘇元芳。他也知道這個動作不足以表達分別以來欠下的愛意和溫存,但太困乏了,她也很理解,幫他脫了長衫。他徑直上床,倒頭便睡,卻怎麼也睡不著。他覺得剛閉上眼睛,董小宛就出現在麵前,用手撥弄他的眼皮。

蘇元芳收拾著房間,借以壓製自己的衝動,在這方麵她表現出驚人的克製力,雖然隨著年齡增長,她的要求越來越頻繁,有永不知足的趨勢。夫君不在家的日子,她也曾放縱自己,獨自一人深閉在臥室中玩味自己的身體。她因此養成每天早上先洗手而不是先上茅廁的習慣。現在,她覺得自己已經克製了欲火,便滅了燭,房間裏漫遊著淡淡的幽藍夜光,她慢慢褪盡衣裝,光著身子鑽進被窩,在冒辟疆身邊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