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台的記者韓雪沒有跟來五間房鄉安排部署“芹菜節”的縣領導一起回城。一是韓雪不願意坐在一群酒氣熏天的男人中間,享受他們的特殊待遇;二是韓雪覺得明天的節目裏應該有蔬菜大棚裏農民勞動的畫麵。所以,韓雪還是執意留了下來補拍鏡頭。
來的領導韓雪都認識,本來小城就不大,韓雪跑農村節目有四五年了,低頭不見抬頭見,一來二去的就都熟悉了。熟悉了不見得是什麼好事,酒桌上就得忍受著他們的黃色笑話和一些無聊的話題。韓雪有個原則,就是保持一種矜持的姿態,任你怎麼說,臉上始終保持著微笑。酒是萬萬不能喝的,一旦喝了一口,接下來就會不可收拾。但今天還是沒能抵擋過去,張副縣長隔著桌子站起來,向韓雪敬酒。大家都知道五間房鄉是張副縣長抓的點,大家心裏也清楚張副縣長心底的秘密。其實,也不是啥秘密了,正縣長調走兩任了,張副縣長也沒能扶正。聽說新來的縣長剛三十幾歲,馬上要到任了。張副縣長快到了退休的年齡了,最後的仕途極有可能就到此為止了。張副縣長此時的心態大家也就心照不宣,韓雪這個時候不好駁了他的麵子,勉強喝了點白酒。
領導們都喝好了,韓雪扛著攝像機不上車。為了配合新農村建設,縣裏專門成立了新農村建設小組,張副縣長兼任小組負責人,正月十四跑到偏僻的五間房鄉來,是看好了五間房的塑料大棚。張副縣長決心在這些塑料大棚上下功夫。比如這次“芹菜節”就是一項重中之重的工作,隻有擴大了宣傳和影響,才能吸引更多的人來投資,全縣經濟才能飛速跨越,社會主義新農村才能建設得紅紅火火。本來張副縣長已經講話了,鄉裏的李鄉長也講話了,鄉裏還安排在食堂做飯的老徐頭代表村民講話了。錄老徐頭講話最費勁,沒有錄領導講話順暢。老徐頭沒上過電視,先是腿哆嗦,後是嘴返不過來花,再後來就一門感謝黨和政府,一句實惠的話都沒有。
韓雪不上車,堅持要去農民的蔬菜大棚裏。張副縣長很感動,要等韓雪一起走。李鄉長適時說話,派鄉裏的司機小吳全程陪護韓雪采訪,然後護送韓雪回城。張副縣長特意下車囑咐小吳,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一定要照顧好韓記者。
下午就起風了,然後是漫天大雪。小吳打開車裏的收音機,裏麵說要有特大暴風雪呢。小吳說,毀了,毀了,明天還要去市裏看秧歌彙演呢,真要是雪下個沒完沒了,就看不成了。小吳剛結婚兩個月,剛才李鄉長介紹了情況。小吳是李鄉長的妻侄,叫李鄉長姑父。小吳中途發幾個短信,都是給他新婚的妻子的,一邊發一邊掩飾不住幸福。韓雪就想起自己的心事來,愛人是市交通局的副局長,他們結婚十年了,有個八歲的可愛女兒。去年,韓雪發現了愛人的秘密,他在外麵有了女人。韓雪不能原諒他的背叛,自己和女兒搬了出去住。愛人幾次來求韓雪的原諒,韓雪就是不肯接受。
車在山路上顛簸,雪大了。
小吳說,韓記者,前麵這個村就是你要去的小王莊,這是我們五間房鄉最大的蔬菜大棚區,咱們得抓緊采訪,雪一會兒下大了,回城怕是路不好走。
韓雪很快就把該錄的錄完了,接受采訪的是王大伯,他說得很實在。就是希望政府能給修條好路,現在賣芹菜太難,家家又沒有車,全靠倒騎驢運。王大伯的大兒子去年冬天賣芹菜路上出事了,腿摔壞了,打著石膏呢,現在還沒好。王大伯六十多歲了,還得幫助兒子賣菜去。韓雪問,外麵的商販不來鄉裏收購嗎?王大伯說,收是收,可價錢壓得太低,咱們農民種菜不容易,誰不想多折騰個百八十的,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換來的菜,不能三瓜倆棗就賣掉啊。全家都指望這大棚呢。
韓雪在大棚外麵看到了王大伯家的倒騎驢,是市裏嚴禁進城的那種。倒騎驢上裝了助力器,很有危險性。王大伯解釋說,賣菜都是半夜走,進城還沒亮天,交警抓不住。韓雪突然感覺心裏不是滋味,說不上是啥感覺。她沒有馬上走,韓雪覺得王大伯的話才是老百姓最真實的聲音。
這樣一耽擱,忽略了外麵的暴風雪。
小吳像熱鍋上的螞蟻,不時看天,進屋看韓雪。韓雪出來,發現天地間已經全是雪白的顏色了。王大伯留韓雪,等雪停了再走,韓雪想到了女兒還在幼兒園裏,心裏著急,必須趕回去。
車走不動。
路上的車都趴下了。
暴風雪更大了。
韓雪和小吳把車開回了王大伯家。王大伯很高興,忙著燒水做飯。韓雪和小吳都沒心思管這些,都在使勁打電話。小王莊比較偏僻,再加上暴風雪,信號不好。小吳搬了梯子,上房頂打電話,因為聲音很大,韓雪在下麵隱約聽見了電話的內容。
小吳先是打給李鄉長,電話是李鄉長老婆接的。小吳喊,老姑,我老姑父呢?車走不了,打滑,過不去老爺嶺啊。叫我老姑父給她拿點錢不就得了,記者都這樣,沒有得著好處能走嗎?
小吳掛了手機,一隻腳踩到梯子上,發現韓雪也上來了。小吳一愣,心裏在想剛才自己說話的聲音是不是太大了,韓記者能聽得見嗎?韓雪說,我也上去打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