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 1 爸爸出差回來(1 / 3)

冬至的這一天,艾晚的爸爸艾忠義從福建出差回來了。

冬至在青陽本地算是個大日子,從冬至這一天開始“數九”。民間有一首“數九歌”,艾晚從艾早的奶娘胡媽口中不止一次聽到過:“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冬至這一天,天開始大冷,人都把手插在袖筒裏不肯伸出來。到數完九個九,河邊的楊柳樹就要冒出新芽了,大雁飛來了,漫長的冬季就算過去了,你說這一天重要不重要呢?

還有一句話也是胡媽教給艾晚姐弟們的:幹冬濕年。就是說,冬至這一天如果不下雨,春節保準沒有好天氣;要是下雨了呢,過年就好過了,就是日頭明晃晃的豔陽天了。總之在冬至和春節這兩天,雨水隻下一次,輪著你就輪不著它。胡媽信誓旦旦說,這是老輩人傳下來的經驗,靈著呢,她驗證了幾十年,次次不落空。

冬至一大早,艾晚和姐姐艾早起床,衣服扣子都來不及扣,先開門看天氣。天當然是不好,殘雪也還沒有融盡,四處灰蒙蒙的,隨時隨地都有雨雪飄下來的架勢。艾晚盼著雨趕快下來,雨下過了,春節就不會再下。跟冬至比起來,春節當然更重要,因為小孩子們要穿新衣新鞋,要上街看龍船花燈,要放炮仗,點煙花,還要串門走親戚,要是老天不幫忙,弄點雨呀雪的,那不是太煞風景了?

上高中的姐姐艾早一邊抬頭看天,一邊虔誠地念叨:“下雨下雨下雨……”

八歲的小學生艾晚擠在她的胳肢窩裏,鸚鵡學舌地跟著她重複:“下雨下雨下雨……”

媽媽把凍成魚幹一樣的毛巾摁進熱水盆裏,沒好氣地嗬斥兩個女兒:“還下雨?再不出太陽,家裏都要上黴了!”

胡媽在她家裏磨了芝麻,搓好了一大碗豬油芝麻餡心,送來給艾晚媽媽包湯圓。自從艾晚三歲進幼兒園之後,胡媽就離開艾晚家,打理她自己家的箍桶店去了。可是她奶大了艾早,又一手帶大了哥哥艾好和小妹艾晚,跟艾家有感情,隔三岔五地要過來看看三個孩子,送點吃的啦,幫忙縫個衣服鞋啦,拆洗個被褥蚊帳啦,好像艾家的老親戚一樣。青陽人家的習俗,冬至這天要吃湯圓。那時候青陽人的生活中還沒有超市,沒有花樣繁多的冷凍食品和真空裝食品,想吃點稀罕東西就要自己動手做。媽媽要上班,如果胡媽不送餡心來,她是沒有時間精工細做的,她會馬馬虎虎地拿冷水和了糯米粉,搓成一個個實心湯圓,煮熟了讓三個孩子蘸上白糖吃。

蘸白糖的實心湯圓和香得讓人打噴嚏的芝麻餡湯圓,那真是不好比。

艾晚放學回家時,媽媽剛好也下班回來了。她說是因為過節,局裏提前下班。她從一個白瓷壇子裏倒出事先舂好的糯米粉,招呼艾早和艾晚洗手,幫她包湯圓。艾好照例不參加,他是男孩子,男孩子不做家務事。

媽媽揉米粉,捏出差不多大小的實心團,一個一個排列在桌上,再由姐妹倆把實心團在手心裏轉啊轉的,轉出一個小碗形狀的坯子,然後拈一個餡團放到坯心裏,再窩在手裏轉啊轉,把小碗轉成小圓球。

艾早手巧,她手裏轉出來的湯圓,一個個粉白滾圓,表皮亮晶晶的,水滑水滑的。艾晚的手笨,芝麻餡總是被她捏破,摻和到米粉中,白湯圓成了花湯圓。而且艾晚的湯圓總有一處地方閉不攏嘴,這樣的湯圓往鍋裏一下就會破,需要艾早接過去重新加工。

艾早很不耐煩艾晚:“走開走開,我一個人能夠做出來兩個人的份。”

艾晚不肯走。媽媽也不同意艾晚走。她說艾早是姐姐,妹妹不會就應該教妹妹,不應該厭煩她。媽媽還說:“女孩子要是不學會做家務,將來嫁人都嫁不掉。”

艾早就對艾晚做鬼臉,嘴巴一撇一撇的,弄出很鄙夷的樣子,好像艾晚真的是一個嫁不出去的笨女孩。

爸爸艾忠義就是在這時候進了家門。他穿著一件有四個口袋的藏青色的中山裝,衣服的領口和袖口都磨得發了亮,胸前的扣子掉了一顆,下擺處還勾破了一個洞,洞邊飄拂著絲絲縷縷的線頭,四方臉上胡子拉碴,頭發油膩膩的,嘴唇幹得脫皮,身上有一股難聞的劣質煙草和亂七八糟食品混合的氣味。他左手裏拎著一個舊得不成樣子的、拉鏈隻能夠拿別針鎖住的帆布旅行袋,右肩上背著比較新的一個深灰色人造革的公文包。不用打開看艾晚就知道,舊旅行袋裏放著他的換洗衣服和日用品,從出差地點買回來的土特產,新公文包裏則裝著他的工作證、出差介紹信、差旅費發票、購貨合同、發貨單、車皮調撥單等等與公事掛鉤的物件。

現在大家知道了吧,艾晚的爸爸是個采購員,為青陽供銷社工作,終年到頭要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在外麵出差,南來北往地看貨接貨,大到木材化肥,小到針頭線腦。一九八一年的冬天,“改革開放”才走了小小的一步,物資緊張,大部分的日常用品憑計劃分配,想要在數量上和品種上稍微地豐富一點兒,得憑采購人員靈活的腦袋和三寸不爛之舌。而艾晚的爸爸,就是青陽供銷部門最有本事、在全國各地最能夠兜轉得開的功臣人物。

每次出差回來,爸爸總忘不了從他的舊旅行袋裏翻出來一兩樣稀罕東西,讓三個孩子小小的高興一下。這也是爸爸彌補自己常年在家庭中缺席的方式吧。艾晚能記得起來的,他帶回來過東北的大鬆子,四川的燈影牛肉幹,廣東的香蕉,還有內蒙古的奶幹。可惜的是,每回他亮出禮物的過程,總是以艾晚的歡呼聲開始,又以媽媽的抱怨聲結束。你比如說吧,鬆子很香,但是太硬了,活生生崩掉過艾晚的兩顆乳牙。媽媽說幸好是乳牙,掉了還能長,要是現在長出來的牙齒崩掉了,那可怎麼辦?補都沒法補。燈影牛肉幹倒是有營養,可那東西哪是人吃的?一粒就足以麻翻舌頭。香蕉帶回家時還是青的,梆硬梆硬的,爸爸說捂在米桶裏能熟,然而媽媽捂了半個冬天,香蕉皮都捂成了黑色,拿起來仍然能夠當鐵棍使。奶幹呢,看上去雪白誘人,拿起來一聞,哎呀,那股子羊膻味,簡直讓人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