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農曆還在七月尾上,克儉跟著娘在屋後的菜園子裏壓南瓜藤。
聽房東薛先生說,這塊地從前是他們薛家祠堂的馬棚,族裏的公產,祠堂主事專門雇著人養馬,最多時養過七八匹,馬棚前走一趟,老遠就能聞到馬臊味。這些馬在冬閑時節被拉到海邊鹽場販私鹽,賺了錢用作祠堂祭祖的開銷。後來鹽稅管得緊了,衙門裏抓到一個販鹽的就打死一個,薛姓人再不敢頂風作案,馬賣了,馬棚也拆了。養過馬的這塊地,地氣自然是肥厚,種什麼都是見風長。這不,立秋剛過,地裏的南瓜已經結出拳頭大的瓜妞兒,嫩生生的,綠瑩瑩的,頭上的那朵金黃色的花,要謝不謝,半開半閉,像嬰兒滿月時戴的一頂花邊帽。
娘說,瓜妞兒結得多,就要壓藤,打花,掐妞兒,一根藤上至多留兩個,這樣結出來的瓜,個兒大,也麵實,能頂飽。要是由著它們長,長到最後滿地都是青疙瘩,小得不成樣子不說,一煮一鍋水,不好吃。
娘在地裏種南瓜,還是聽了駐紮在此地的保安旅沈沉旅長的勸。有一年娘在地裏撒菜種,沈沉帶人騎著馬從地頭過,看見娘把種子撒得東一簇西一簇,笨手笨腳不像個種地的人,起了疑,下馬盤問,才知道娘本是大戶人家的太太,帶著孩子從城裏逃難過來,臨時落腳在此地。沈沉拿腳尖踏踏地裏的土坷垃,好心勸娘說,地裏的土都沒耙碎,也別種菜了,種幾窩南瓜吧,那東西好侍弄,長出瓜來既能當飯又能當菜。沈沉說,戰爭打到今天,還不知道往下是什麼形勢,糧食隻會越來越緊張,到斷頓的時候,能有幾個南瓜吃,就是大福氣。
從那時起,娘聽沈沉旅長的話,年年都在屋後種南瓜。娘總是等南瓜長到鍋蓋那麼大,長到金黃的瓜皮上罩一層粉白的霜,才招呼克儉幾個孩子幫忙摘瓜,幫忙抬到通風的柴棚裏,一個個地摞著,從秋天吃到冬天,吃到青黃不接的春天。
算起來,從一九三八年日本人打到青陽城,娘帶著綺玉、思玉和克儉下鄉逃難,已經有六個年頭了。逃難的時候克儉才兩歲,是抱在娘的懷裏的,如今他八歲,站著齊到娘的肩頭高。他的大姐綺玉,下鄉那年是小學生,去年離家參加了新四軍。娘猜綺玉是共產黨,否則的話,她要抗日,就近入沈沉的保安旅就行了,何必舍近求遠去入新四軍呢?
這樣的想法,娘不敢對外人說。娘也囑咐思玉和克儉不能說出去。保安旅和新四軍,說起來都是抗日打鬼子的,可是兩支隊伍時不時地有摩擦,你打我一下子,我捅你一下子,總沒個心平氣和坐著談事情的時候。再有,十裏外的石莊鎮上駐紮有日本兵,日本兵周圍還有為虎作倀的“皇協軍”。方圓幾十裏的地盤上,國民黨、共產黨、日偽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眼小眼虎視眈眈,大仗小仗一觸即發,娘帶著小女兒思玉和兒子克儉在三種勢力的夾縫裏過日子,自然要小心翼翼求平安。娘對人解釋長女綺玉離家的事情,編了個謊,說是投奔了通州舅舅家,念高中去了。至於聽者信不信,娘不管。這年頭,彼此都是心照不宣吧。
娘是個做事利索的人,幾年的鄉村日子過下來,侍弄園地已經學成一把好手。她一隻手裏掂著一把小鐵鍬,腳跨著滿地遊蕩的瓜秧子走,打謊花,壓瓜藤,掐掉多餘的枝蔓,就手清除雜草,眼到手到,遙遙地走到了地頭。三伏天剛過,日頭很曬,娘像很多鄉村農婦一樣,頭上蓋了一塊濕毛巾,兩邊垂下來,耷拉在耳邊上,既遮陽,又擦汗。她穿的那件洗得發白的紫花布褂子,背後有一塊顏色特別深,是汗濕了。
“克儉,小心別碰著瓜妞兒!”娘直了腰,手伸到背後去,把汗濕之後黏在皮膚上的衣服拎起來,扇一扇風,回身囑咐著。
克儉的動作慢,娘的一壟地已經做完到頭,他的才做了小半壟。因為他貪玩。南瓜地裏有各種小蟲子,蚯蚓和地鱉蟲什麼的就不說了,光是蚱蜢,長相各異的就有好幾種。深褐色的一種個頭小,但是靈活,猛然一蹦,彈到克儉的額頭上,“噗”的一聲,又癢又疼。粉紅色的,新娘子一樣羞答答的,總是藏在南瓜葉子底下,一掀葉子,它慌忙往藤蔓深處躲,死活都不肯出來見世麵。綠色的個頭最大,飛起來的時候最漂亮:淺綠色翅膀下麵,還有一層極薄的玫紅色的蟬翼,陽光下閃出粉亮粉亮的光。捉蚱蜢很容易,看準一個,手一捂就成。蚱蜢這東西很蠢,不懂得避開人。但是蚱蜢的兩條長腿有力氣,會蹬人,它一蹬,克儉的手心一癢,一激靈,手抬起來,蚱蜢就趁機彈開,遠遠地逃命。
克儉其實並不想真的捉它們。鄉下這玩意兒太多了,不稀罕。他隻是跟它們逗著玩。
蟲子玩膩了,直個腰,抬頭看天。天上也好玩。有句諺語說:七月看巧雲,說的就是立秋後的這個季節。碧藍碧藍的天空上,也不知道從哪兒生出來那麼多雪白雪白的雲,每一朵雲彩都是魔術師,它們不聲不響地,把自己變成咆哮的狗,變成奔馳的馬,變成高低錯落的樹林,變成飛簷高聳的宮殿,又變成長胡子的老頭兒的臉,變成搖籃裏啼哭的小嬰兒。它們一大團一大團的,在天空中緩慢地聚集,排列,翻滾,而後又迅速地分手,裂變,重疊。它們自己跟自己較著勁兒,比賽誰變出的花樣最多,誰的造型最叫人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