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遍繁榮的幻象
人們對社會進化有一種慣常的幻覺:從低級到高級,從落後到進步,從貧困到富裕,等等,總之,未來是一個無限增長的過程。七十年代初西方世界的一本暢銷書《小的是美好的》從經濟學的角度對這種幻覺潑了一盆冷水,作者舒馬赫(?-1977)認為以技術開發與大自然開發為基礎的發展有它的極限界域,應當把重點從商品轉移到人,“人是一切財富的首要和最終的源泉”;否則,人將受到懲罰:技術會從解放人的體力走向它的反麵,而大自然的失衡更會使人喪失賴以生存的基本資源。舒馬赫是英籍德國人,作為大學教師,也從事過商業、農業活動,後長期在英國政府部門擔任經濟顧問,當過英國土壤學會的理事長等職。這裏選錄的是《小的是美好的》一書中第一部分“現代世界”中的第二節,原名“和平與持久”。
現代有一個主要信念是:普遍繁榮是和平最堅實的基礎:想從曆史上找到證據來說明富人一般地比窮人愛好和平,可能是徒勞的,但有人會這樣來辯解:富人對窮人從來就感到不放心,富人的侵略是出於恐懼;如果人人富有,情況就完全不同了,一個富人何必打仗呢、他從中一無所得。難道不是窮人,不是受剝削與受壓迫的人最有可能要打仗嗎、他們除了將失去身上的枷鎖外,將一無所失。所以人們普遍認為,富庶的道路就是通向和平的道路。現代的這個主要信念具有近乎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因為它意味著:你愈快地把一件稱心的東西拿到手,就愈是有把握把另一件稱心的東西拿到手。
這種信念還具有雙重的吸引力,因為它完全回避了整個道德問題;無需作任何自我克製或犧牲;而且恰巧相反!在通向和平與富庶的道路上,我們有的是科學技術來幫助我們,需要的隻是不違反理性去作蠢事,去傷害自身。對不滿生活的窮人的告誡是:千萬不要煩躁不安,不要宰掉到時候肯定會下金蛋的鵝。對富人的告誡是:必須明智一些,不時地周濟一下窮人,這才是進一步發財致富之道。甘地過去曾蔑視地談到“夢想一些製度會完善到用不著任何人去行善的程度”。但這不正好是現在用我們驚人的科學技術威力可以在現實中加以實現的夢想嗎,人類本來就從沒有養成美德,既然需要的隻是科學推理與技術能力,那又何需什麼美德呢?我們豈不是沒有去聽甘地的話,而是樂於去聽本世紀最有影響的經濟學家之一、著名的凱恩斯勳爵的話嗎?當1930年世界範圍經濟蕭條期間,凱恩斯想起了要預測“我們孫子一代可能發生的經濟狀況”,斷言人口富有的日子可能不會太遠了,他說,那時候我門將會“再一次把目的看得重於手段,寧願追求善而不追求實用”。“可是,要注意!”他接著說,“這樣的時候還沒有到來。至少在一百年內,我們還必須對己對人揚言美就是惡,惡就是美;因為惡實用,美不實用。我們還會有稍長一段時間要把貪婪、高利剝削、防範戒備奉為信條。隻有它們才能把我們從經濟必然性的地道裏引領出來見到天日。”這些話是四十年代前寫的,當然,從那以後事物發展大大加速了,我們也許還用不著再等一個60年就會達到普遍富足。
無論如何,凱恩斯的預言是夠清楚的:注意!道德的考慮不僅不相幹,而且是行動的障礙,因為“惡實用,美不實用。”講求美的時間還沒有到來。要靠惡的意圖來鋪設通向天堂之路。我們現在將討論一下這個理論。可以將它分為三部分:第一,普遍繁榮是可能的;第二,在“使你自己富有”的實利主義基礎上可能達到普遍繁榮;第三,這就是通向和平的道路。我應該首先開始研究的問題顯然是:有沒有足夠的量供人人分享?這立刻就遇到一個嚴重的難題:怎樣就算“足夠”?誰能告訴我們呢?當然不會是那些把“經濟增長”看成一切價值中最高價值去追求,因而對“足夠”不會有任何概念的經濟學家。東西少得可憐的貧窮社會有的是;可哪有一個富有社會會說:“行了,我們夠了”呢?沒有。或許我們可以忘掉“足夠”,專心去探索一下世界資源需要增長的問題;當人人一味地追求“更多”的時候,這個問題就會出現。由於我們不可能研究所有的資源,我建議把注意力集中在占主要地位的資源——燃料上。愈是繁榮就意味著燃料的使用量愈大,這是毫無疑義的。
但如果“富”國鑒於它們現在每人的燃料耗量已經14倍於“窮”國,認為確實過高,決定不讓它再進一步增長——我不說這種可能性很大——那情況就會不一樣:盡管“富”國人口按假定的比率增長,到2000年,世界總的燃料需要卻會削減1/3以上。最重要的異議是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到2000年世界燃料年耗量可能增長到230億噸煤當量,這一假定是否合理、根據我們現有的了解,即使我們假定的世界總耗量有1/4或1/3取給於核聚變,這個假定數字也是不合理的。很明顯,“富”國正在對世界僅賦有一次的比較廉價的簡單燃料進行剝奪。正是富國經濟的不斷增長提出越來越過高的需求。其結果是很可能遠在窮國獲得大規模應用代用燃料所需要的財富與資本積累力量以前,全世界廉價的簡單燃料就變得短缺而昂貴了。
當然,測算不能證明任何事物。關於未來是無論如何提不出證明的,有人已經明智地指出:所有預測,特別是那些關於未來的預測,都不可靠。需要的是判斷,測算至少可以幫助我們進行判斷。總之,我們的計算在某個非常重要的方麵低估了問題的嚴重程度。把世界看成一個整體是不現實的。燃料資源的分布很不均,能源的短缺——為量不論多少,可能很快將把世界分割成沿完全不同路線發展的“有”、“無”世界。得天獨厚的地區如中東與北非,引起的嫉妒與覬覦可能會達到今天難以想象的廣泛程度,而有些高耗能地區如西歐與日本,卻可能落到不足羨的剩餘遺產繼承者的境地。如果說存在什麼衝突根源的話,這就是一個根源。既然關於未來的任何事物都無法證明——甚至今後30年這樣比較短期的未來也無法證明,那當然就可以隨時借口“會有新情況出現”而把威脅性最大的問題擱在一邊不考慮。
比如可以說:可能會發現聞所未聞的真正巨大的新油田、天然氣以至新煤礦。又比如可以說:幹嗎把核能局限於隻提供總需要量的1/4或1/3呢,這樣一來,問題就可以轉移到另一麵,可是問題還是存在;因為,假定燃料供應沒有不可克服的困難,按照前麵所說的規模來消耗燃料也會造成從未有過的環境危害。以核能為例。有些人說,世界蘊藏的全部富集鈾資源還不夠維持一項能對世界燃料形勢產生重大影響的真正龐大的核計劃;在這樣的核計劃中,我們所需處理的不隻是數百萬噸,而是數十億噸煤當量。但假定這些人的話錯了,我們會找到足夠的鈾;從地球四麵八方最邊遠的角落彙集到一些主要的人口中心來,處理成高度放射性的核材料。在這種情況下,就很難設想還有什麼東西比它對生物的威脅更大了,此外還存在政治危險——有人可能利用很少一點這種可怕的材料來進行全然不是出於和平意圖的勾當。另一方麵,如果礦物燃料方麵有驚人的新發現,我們無需強行加快核能步伐,那就可能出現規模完全不同於已往的熱汙染問題。無論是什麼燃料,它的消耗量若是增長三倍,然後四倍,五倍……對汙染問題也就不會有任何看來行得通的解決方案了。我隻不過拿燃料作為一個例子來闡明一個很簡單的論點:從經濟學、物理、化學與技術的角度來分析,看不出經濟增長有何止境;而從環境科學的角度來分析,經濟增長必然要撞進窄胡同。一味追求財富來求得滿足——簡單地說就是實利主義——的生活態度同這個世界是不相稱的,因為這種態度本身不包含任何限製原則,而它所處的環境卻受到嚴格限製。環境已經在力圖告訴我們:某些壓力變得過大了。隨著一個問題的“解決”,又引出了十個新的問題。巴裏·康芒納教授強調說,新問題不是偶爾失敗的結果,而是技術成功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