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敲二字傳千年,何惜囚身人世間(3 / 3)

(四)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遭此命運滑鐵盧的賈島性格變得更內向了,言語越來越少,漸漸地發展成了孤僻的宅男。

小消我私下以為,要是當時在唐代流行寫白話文小說,賈島一定會嘔心瀝血地創作一部教育劇來——《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悲催的賈島從目前看來,命運基本上是到頭了,家裏沒爹媽倚靠,外麵沒親戚扶持,提攜過自己的貴人韓愈也病死了,自己辛辛苦苦地努力了一場,如摘鏡中的花、撈水中的月,白費精力折騰了一場空。

雖然,沒人限製他在下午出門了,他可以盡情在陽光下和那些塵埃一起翩翩起舞了,但是,起舞的心情,沒了啊。

相當於又重新遁入了空門。

命運給賈島開了個不輕不重的玩笑,給了他自由的身體,卻沒給他自由的思想,重將他拋回了不鹹不淡的原點。

賈島現在已經不是和尚了,但是賈島自己將自己禁足了,他應該陷入更深層的思考,對社會,對命運,對人身。

曾經兜兜轉轉的生活已被賈島撕扯成了蜘蛛網,緊緊包裹住了那顆在青春時躁動的心。

當命運不由自己掌控的時候,自己能做什麼?

隨波逐流?自暴自棄?

賈島又重新苦吟起了他所熱愛的詩。

唯有在寫詩時,他才能進入忘我的境界。唯有與詩相處時,他才能盡情地釋放內心。

當初他因為一句話改寫了自己的命運,現在他也可以用一個字拔高詩的意境。

詩的地盤我作主。賈島一念及此,眼裏開始放出光芒。

禁足禁心下來的賈島突然覺得現在的生活非常地愜意,不用與人打交道,不用參加不喜歡的聚會,每天的生活除了寫詩,就是寫詩。

賈島從此遠離鬧市中的俗人,抽空就去拜訪一些山中的隱士。賈島認為隻有隱士才能與他心靈相通。

那首耳熟能詳的《尋隱者不遇》,就是在賈島尋訪隱士時寫下的:

鬆下問童子,

言師采藥去。

隻在此山中,

雲深不知處。

此時的賈島已淡忘了十年磨一劍時的豪氣,反增添了一種超脫閑逸的情懷。隻是被生活捉弄的賈島,常常皺起眉頭,哪怕在他的詩裏,也似乎透露著一些說不出的遺憾和憂愁。

長期的自囚生活,讓他最終沒能悟出人生三大境界,看遠,才能覽物於胸;看透,才能洞若觀火;看淡;才能超然物外。

他隻是看厭了世事而已。

姚合在詩中形容賈島:發狂吟如哭,愁來坐似禪。

遭受命運打擊後的賈島已處在僧俗之間了。

徹頭徹尾的悲情人格文藝男啊。有木有?

(五)

日益習慣孤獨的賈島經常會懷念韓愈,韓愈是賈島一生中為數不多的知已,更是他為之敬重的老師。

不是所有人一輩子都有這麼個知遇之恩的。

韓愈曾贈給弟子賈島一首詩: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頓覺閑。天恐文章中斷絕,再生賈島在人間。

這首詩賦予了賈島作品極高的評價。

因為韓愈的賞識和宣傳,很多文人都知道了賈島。可是大家佩服賈島的作品之餘,更是欽讚他的苦吟精神。

詩人賈島隻要有空就卷不釋手,苦吟不輟。他就是詩界中的勞模啊。

這位優秀的勞模對詩癡迷到什麼程度呢?據說每到逢年過節,別人家的案幾上都擺滿了臘魚臘肉供奉,唯有賈島家的案幾上鋪滿了厚厚的詩稿。賈島焚了香,樽上酒,朝著詩稿嗑頭拜三拜,再將杯中的酒灑在地並禱告說,這是我一年來的心血啊。

求神拜佛不如靠自己的努力。

賈島寫詩尋求不斷的煉意、煉句、煉字,完美挑剔到每一個字。他的每句詩和每個字都經過反複的錘煉,用盡心思推敲修改。

“推敲”自賈島之後,成為了膾炙人口的常用詞,用來比喻做文章或做事時,反複琢磨,反複斟酌,才能得到最佳篇章。

賈島形容自己寫詩的狀態為“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人們給他取了個封號叫“詩囚”。

他這種執著的態度得到了人們的推崇,影響波及千年,擁有很多狂熱的粉絲。如晚唐的李洞,就“酷慕賈長江,遂銅寫島像,戴之巾中。常持數珠念賈島佛,一日千遍。人有喜島者,洞必手錄島詩贈之,叮嚀再四曰:此無異佛經,歸焚香拜之”。又如南唐的道士孫晟,親自畫了賈島的畫像掛在壁上,朝夕禮拜。賈島生前雖然信佛,恐怕也不曾想到他身後竟有人因他的詩作而奉他為佛。倘若他在天有靈,也一定會為他死後“成佛”而不再愁眉苦臉,逐笑顏開吧。

賈島晚年時曾作了一首《夏夜登南樓》,在這首詩裏依然帶著明顯的賈島特色,清苦、悲傷和遺憾:

水岸寒樓帶月躋,

夏林初見嶽陽溪。

一點新螢報秋信,

不知何處是菩提。

不知何處是菩提?也許賈島至死都悶悶不樂、鬱鬱寡歡,認為自己未曾找到屬於自己的菩提。

然而我卻認為,菩提其實就藏在他認真推敲的態度中。

命運即使遭遇逆境,人生也不停止推敲。

誠然,賈島一生都在囚禁自己,但他的詩,何嚐又不是囚禁了後世多少尊崇者。

試問這樣的囚,要用怎麼樣的推敲手法,才能給出一個完美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