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到了另一個女人的影子。那是鵓鵓似的怪物,身體癡肥如麵包,滿是雀斑的麵上,總塗滿了林逢春香粉,再抹上濃豔如丹的胭脂。頭髻直墜到後肩,雙鬢微墮,圓圓地蓋住了雙耳。太陽穴上經年貼一對頭痛膏藥,表明她是一顆多愁善病的種子。年紀大概三十多了,但也許竟是四十。她愛笑,笑聲奇怪得使人聯想到荒山野坳中什麼怪鳥的歌唱;跑完一條小街,每隔三步五步,總有一個熟人相逢,言無數語,便送出一陣笑聲。有一個時期,我隻要跑到我家的門口去,就常常聽到這笑聲從對門的藥材鋪子裏傳出來。藥材鋪裏有一個中年的風流醫生。
還有一個卻是當時年齡和我相仿的孩子,衣著不整,身上又極其肮髒。這孩子好像從不接觸書本,卻也從不參加割草放牛的隊伍,黃瘦羸弱,整天在街上閑蕩,像水上的浮萍。慣常傻傻地作著毫無理由的幹笑,並且用牙齒咬住自己的手背,把薑色的肌膚橡皮一樣拉得很長,兩隻手背都被這奇怪的習慣弄得滿是血繭。有些街上的閑人,一遇到這孩子,就用手放在口邊作個提示,說:“喂,來一下!”孩子也從不推辭,起勁地咀嚼起自己的皮肉來。在人家戲弄的笑聲中,他也嘻開了那不可思議的嘴巴。……
這光怪陸離的角色,正是那座莊嚴高大、古趣盎然的宅第中人。但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幾時能夠到這裏麵去看看?——每一次散步經過宅前,總是引起我這樣的遐想,可是從未遇到過機會。偶然從半掩的大門望進去,第二道的影門又緊緊地關著,“侯門似海”。
屋子大概很深很大,可是主人已經很潦倒,灰黯的窗和壁,破舊的家具,也許還有幾張頹唐的臉,在靜中追索過去的繁華。但門前獨倚斜陽的少婦,卻使我想起一個寂寞的深閨,簾幕低垂,晝靜如夜,日長似年,在芭蕉投綠的窗前,有人俯首默默地刺繡,纖纖的雙指千針萬針地不斷牽引。倦來時一手支頤,深思般呆著。屋後還該有個遍種修竹的園子;梧桐院落,滿地爬著蒼苔,頹敗的花壇裏,雜亂地種了些芍藥和秋海棠。
可是我知道這不過是幻想的炫惑。
我記起流行在鎮上的一首歌謠來了:
窮呀窮,
勿要到“四家頭”裏打短工!
出畈烏蓬鬆,
出畈點燈籠,
覓菜梗,兩頭空,
鹽封幹菜透起鬆,
臭黴豆腐搭橋洞,
抻筷魚烤看麵孔。
…………
我們的生活裏充滿著不平。許多人胼手胝足、流血流汗,養不活自己;少數人卻用欺詐剝削來滿足罪惡的私欲:肥美的土地,妖媚的姬妾,峨巍的屋宇,還準備後世“克紹箕裘”,永垂不隳。可是他們的雄圖不一定實現。他們中最好的結果,不過是產生一兩代孝子賢孫,憑借餘蔭,替社會延長若幹黑暗的生命。而更多的是膏腴錦繡,聲色犬馬,悖入悖出,揮金如上,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結果卻像《紅樓夢》裏甄士隱所慨歎的那樣:“陋室空床,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
在小鎮上,誰都知道龍舌嘴上古宅的名字就叫“四家頭”,雖然古宅的舊事,已經從人們的記憶裏剝蝕得了無痕跡,隻留下一些白癡孱兒,曠婦怨女,但“窮呀窮”的歌謠,卻永遠在人們口裏唱著,直唱到有一天,那古宅在暴風雨中坍毀。
憶兒時
文 / 豐子愷
我回憶兒時,有三件不能忘卻的事。
第一件是養蠶。那是我五六歲時、我祖母在日的事。我祖母是一個豪爽而善於享樂的人,良辰佳節不肯輕輕放過。養蠶也每年大規模地舉行。其實,我長大後才曉得,祖母的養蠶並非專為圖利,葉貴的年頭常要蝕本,然而她喜歡這暮春的點綴,故每年大規模地舉行。我所喜歡的,最初是蠶落地鋪。那時我們的三開間的廳上、地上統是蠶,架著經緯的跳板,以便通行及飼葉。蔣五伯挑了擔到地裏去采葉,我與諸姐跟了去,去吃桑仁。蠶落地鋪的時候,桑仁很紫而甜了,比楊梅好吃得多。我們吃飽之後,又用一張大葉做一隻碗,來了一碗桑仁,跟了蔣五伯回來。蔣五伯飼蠶,我就以走跳板為戲樂,常常失足翻落地鋪裏,壓死許多蠶寶寶,祖母忙喊蔣五伯抱我起來,不許我再走。然而這滿屋的跳板,像棋盤街一樣,又很低,走起來一點也不怕,真是有趣。這真是一年一度的難得的樂事!所以雖然祖母禁止,我總是每天要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