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寸心
專欄
作者:餘光中
接讀朋友的來信,尤其是遠自海外猶帶著異國風雲的航空信,確是人生一大快事,如果無須回信的話。回信,是讀信之樂的一大代價。久不回信,屢不回信,接信之樂必然就相對減少,以至於無,這時,友情便暫告中斷了,直到有一天在贖罪的心情下,你毅然回起信來。蹉跎了這麼久,接信之樂早變成欠信之苦。我便是這麼一位累犯的罪人。
回信,固然可畏,不回信,也絕非什麼樂事。書架上經常疊著百多封未回之信,“債齡”或長或短,長的甚至一年以上,一疊未回的信,就像一群不散的陰魂,在我罪深孽重的心底幢幢作祟。理論上說來,這些信當然是要回的,我絕未存心不回人信。問題出在技術上。給我一整個夏夜的空間,我該先回一年半前的那封信呢,還是七個月前的這封信?隔了這麼久,恐怕連謝罪自譴的有效期也早過了吧?在朋友的心目中,你早已淪為不值得計較的妄人。
其實,即使終於鼓起全部的道德勇氣,坐在桌前,準備償付信債於萬一,也不是輕易能如願的。七零八落的新簡舊信,漫無規則地充塞在書架上,抽屜裏,要找到你決心要回的那一封,耗費的時間和精力,往往數倍於回信本身。再想象朋友接信時的表情,不是喜出望外,而是餘怒重熾,你那一點決心就整個崩潰了。你的債,永無清償之日。不回信,絕不等於忘了朋友,正如世上絕無忘了債主的負債人。在你惶恐的深處,惡魘的盡頭,隱隱約約,永遠潛伏著這位朋友的怒眉和冷眼。你真正忘掉的,是那些已經得你回信的朋友。
有一次我對詩人周夢蝶大發議論,說:“朋友寄贈新著,必須立刻奉複,道謝與慶賀之餘,可以一句‘定當細細拜讀’作結。如果拖上了一個星期或個把月,這封賀信就難寫了,因為到那時候,你已經有義務把全書讀完,書既讀完,就不能隻說泛泛的美詞。”夢蝶聽了,為之絕倒。可惜這個理論,我從未付諸行動,一定喪失了不少友情。倒是有一次自己的新書出版,興衝衝地寄贈了一些朋友。其中一位過了兩個月才來信致謝,並說他的太太、女兒和太太的幾位同事爭讀那本大作,直到現在還不曾輪到他自己,足見該書的魅力如何雲雲。這番話是真是假,令我存疑至今。如果他是說謊,那真是一大天才。
據說胡適生前,不但有求必應,連中學生求教的信也親自答複,還要寫他那有名的日記,從不間斷。寫信,是對人周到,記日記,是對自己周到。一代大師,在著書立說之餘,待人待己,竟能那麼周密從容,實在令人欽佩。至於我自己,筆劄已經招架無力,日記,就更是奢侈品了。相信前輩作家和學人之間,書翰往還,那種優遊條暢的風範,應是我這一輩難以追摹的。
朋友之間,以信取人,大約可以分成四派。第一派寫信如拍電報,寥寥數行,草草三二十字,很有一種筆挾風雷之勢。隻是苦了收信人,驚疑端詳所費的功夫,比起寫信人紙上馳騁的時間,恐怕還要多出數倍。第二派寫信如美女繡花,筆觸纖細,字跡秀雅,極盡從容不迫之能事,至於內容,則除實用的功能之外,更兼抒情,娓娓說來,動人清聽。第三派則介於兩者之間,行乎中庸之道,不溫不火,舒疾有致,而且字大墨飽,麵目十分爽朗。第四派毛筆作書,滿紙煙雲,體在行草之間,可謂反潮流之名士。當然,氣魄最大的應推劉國鬆、高信疆,他們根本不寫信,隻打越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