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3日 上午 7:00~8:30

季羨林:今天我為什麼千裏迢迢把你從山東叫來,要你做我的口述曆史,是因為你以前寫過我的傳記,對我比較熟悉。我們的國家在發生很大的變化。要跟上時代,不然的話,稍微一疏忽,就會被社會所拋棄。學術界我還有大量工作要做,但要做哪些工作,我自己也不清楚,什麼時候清楚,也不知道。但有一天非弄清楚不可。我覺得,知識分子是大事不糊塗,小事不一定不糊塗。做口述曆史,我的原則是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這個原則,我多次強調過。有些事情現在還不能說,什麼時候說,不敢說。

叫你來,是口述我的曆史。口述曆史,現在,在學術界也是很時髦的,而我則是因為眼睛視力減弱,看不見,無法寫東西。本來想寫兩篇文章,一篇談“俠”,一篇談“士”,但也都是因為眼睛的原因,而無法下筆。我也想寫一本《中外恩師譜》,也無法如願。

過去我寫過的自傳,好多事情沒有寫,有些事情,絕大多數對我有興趣的人還不知道。現在有必要更多地透露出一些,但我現在也不一定全說。

口述曆史有什麼意義?現在學術界比較流行,有的口述曆史已經出版。對我自己來說,也很有意義。我已經年近百歲,應該對自己的一生做一個小結。

為什麼想到你呢?因為我們相交甚久,互相了解比較多。你做這個工作最恰當。

至於如何進行,如果口不停地說,一天可能就夠了。但是那樣太累。現在決定一天說兩個小時,大概八九次就夠了。別的工作也可以做。

就是這麼一個目的。

我對你講的,不是對每個人都能夠講的。但也沒有什麼秘密,每個人都可以來聽。別人來聽,也可以。

你聽我口述,你是對我了解最多的人。別人不知道的事情,你知道。所以請你來做這個工作。

口述比較淩亂,我口述出來,由你來整理。

從我的上一代,上上一代說起。

我出生的那一年,是豬年,辛亥年,西曆的1911年,舊曆閏六月初八日。我出生於山東省清平縣(今劃歸臨清市)康莊鎮大官莊村。後來因為在去德國的護照上,按照西方的習慣,日在前,月在後,寫作8,6,1911,可能不知道誰看到後,誤認為是1911年8月6日。於是我也糊裏糊塗地,在1986年,在江西廬山,公開以8月6日為生日了。

我出身於貧農,但是實際上,這裏邊大有文章。

我的故鄉,那個地方在清朝末年,是非常貧困的。山東省當時是貧困省,而清平縣屬於魯西北,是窮中之窮。那裏的人在山東熬不下去了,就闖關東。

我的父輩,根據季氏的習慣實行大排行,有11個弟兄。老大、老二是舉人的兒子。當時舉人在我們那裏,方圓幾十裏沒有,所以官莊就成為遠近聞名的出了個大官的村莊。舉人到其他地方的一個縣裏當教諭了,大概相當於現在的縣教育局局長。

季姓,在全國是人口比較少的一個姓,我們這一支據說是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移民到清平縣的。

舉人的兩個兒子,生活比較優裕。二兒子善於經營,很富裕。我小時候,他家雇著長工,養著兩頭大牛。官莊分為前街、後街。我們家在前街。他家在前街是第二大富戶。第一大富戶姓張,住張家樓。宅院四周有鐵絲網圍著。

父輩的行三、四、五、六,我從來沒有見過麵。統統下關東了,後來客死在那裏。

我的父親行七,叔父行九。還有一個行十一,是最小的叔父。行十一,不知道為什麼我叫他一叔。出生以後,家裏養不起,送到離官莊5裏地的王裏長屯,就是我外祖母的那個村子。當地簡化成王長屯,改姓刁,而名字我始終不知道。我和一叔一生有來往,叔侄關係非常好,非常融洽。有時候我夜裏睡不著,思考自己一生的憾事,覺得對一叔沒有盡孝心,是憾事之一。

所謂王裏長屯(當地叫五裏長屯),是以官莊為中心來確定的,而為什麼這樣,原因並不清楚。可能就是因為官莊出了個舉人,而周圍村莊都沒有。

我小時候,我們那裏有老缺[1]。到我們村的老缺有五六個人,五六杆槍。我見過他們在村子裏綁票,用繩子拴著一大串人,讓主人家拿錢去贖。有錢人家往往會追上老缺,把500大洋交上,就從繩子上解救下一個。我們家當時很窮,綁票綁不到我們家。但為什麼我們家那麼窮,成為貧農,有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