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揮汗如雨,何其艱辛!遭逢龍卷風或洪澇等災害,莊稼歉收,抑或穀賤傷農,又何其惶恐!然而,父親愛勞動,當農民的赤子情懷與黃土地融為一體,與莊稼抵死纏綿時,一種宗教般的情緒,一種神性與靈性便油然而生,如笙簫般在天際長吟。這時的勞動,不複是苦,而亦是抒情詩,是長笛,是管弦樂,是交響曲,是天人合一的畫卷。
最讓我低回不已的,是父親的收割,它被賦予了哲學層次的審美意義。
“咕咕岡”,蘆花雞被從梧桐樹上滴落的露水驚醒,像侯爵般一振翎毛,嘹亮報曉。
睡夢猶酣的村莊被夜露浸得濕漉漉、青泠泠。
父親翻身下床。摸索著出了房門。摸到那頂破草帽,往頭上一卡。摸到硬硬的鋸鐮刀的木柄,掂了掂,握在手。腳探到舊軍鞋,舉起,對著窗縫裏漏進的一線月色,分清左右,將腳插進去,彎腰拔上。穿過雞籠。雞們“咕咕”地向他殷殷問好。拔下門閂,“吱呀”一聲,月色如潑水,兜頭澆來,將他澆得一半清涼一半滾燙。梧桐的暗影投在地上,像塗抹在宣紙上的水墨畫。他凝神瞅著,不忍踏上去,怕碎了這幅畫。
村頭村西,公雞的報曉聲中夾雜著一兩聲犬吠。遠處荷塘,蛙聲如潮。
父親仰頭。月亮朦朧著眼。啟明星像一百瓦大燈泡,亮在天際。嗯,又是個豔陽天。父親掩上門,向田地進發。鞋,嘀嘀嗒嗒甩在黃土路上。“吧嗒吧嗒”,一步一響,是莊稼漢對黃土地響亮而深情的吻。
山岡上,鬆影婆娑。一條白路蜿蜒著伸向遠處。白路的盡頭,便是已成熟的油菜。黃色的油菜,要在太陽出來之前沾著露水割。一出太陽,它們就碰不得了,一碰便炸開。每逢收割季節,父親的夢裏,全是黃燦燦一片。
父親下地。他的收割,充滿儀式感。他摸了摸油菜飽滿的鱗。沉沉的。好。他讚了一聲。油菜禁不得誇,一誇,便嘩啦啦笑起來。他拱手而拜。拜天,風調雨順;拜地,五穀豐登。多年來,他都用這種莊稼漢式的最樸素最虔誠的揖拜,向無私饋贈給農人飽滿穀穗的天地,表達語言無法傾訴的感激與感動。拜完,他長噓一口氣,彎腰躬身,擺開架勢,開始收割。
父親的收割,堪稱豪邁。左手摟住油菜,右手操起鐮刀,“咕哧”一聲,一茬油菜應聲而倒。成熟的油菜,著迷於收割的脆響。它們整頓容顏,歡快地迎向刀刃。金屬的鋒芒,成就了穀物的美好。莊稼,打種子入土的瞬間,便期待著鋒利鐮刀的割刈;而鐮刀,為了赴這一年一度的期約,不敢鏽去,它知道,莊稼最大的滿足,是以陣痛的方式,完成拔節抽長灌漿結果繼而告別泥土回歸穀倉的美麗神聖儀式。收割季節,蒼天頷首,大地肅立。油菜排隊迎向刀刃,不夠矜持的,甚至高興得咧開了嘴,蹦出了菜籽。
看啦,父親的收割,如此辛勞,卻又富有抒情意味。他帶著親手耕播親自收獲的滿心愉悅來收割。此時的他,與其說是莊稼漢,莫如說是大地的胡琴手,他大幅度地揮刀,儼然從容不迫拉著滿弓的胡琴手。一刀一弓,同樣有規律的節奏,同樣流暢的經年樂曲。胡琴,是音樂人的活計。割刈,是莊稼漢的活計。從本質上說,它們是一致的。
父親的勞動,在汗珠一摔八瓣的表層深處,更蘊藏著詩情與畫意。
父親的鞋,被露水打濕了。父親的背,被汗水打濕了。當他放倒最後一茬油菜,便回過身,看看自己的成績:一田的油菜以扇形的姿態,馴服地躺在地上,躺在春露瀼瀼的大地。剩下的油菜茬,筆直地站立著,像豎起一根根感歎號,讚歎著主人的勤勉。
父親向著土地,脈脈微笑。唯有對蒼天,對熱土,對應時而來的春雨,對預兆豐年的瑞雪,對拔節抽長灌漿結莢的莊稼,他才笑出莊稼漢特有的叢生皺紋如菊瓣般舒展的嫵媚。
每割完一塊地,父親便坐在田埂上,稍作休憩。望著收獲後的莊稼地,一種抒情性的情感,如薄霧一樣,悄然攏在父親心頭。他蹲坐的姿勢,類似於一株棉花、一棵矮鬆,或一株爬藤植物,匍匐大地,感恩,且謙卑。他熱切的目光,像風一般,颯颯撫過村莊,輕倩地拂過山崗,掠過野蒿滿天的田園,蕩漾在繞村東流的河裏,並隨之流向遼遠而神秘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