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魚販(短篇小說)(3 / 3)

你先去忙吧。我還有事。小薑低頭看一眼手腕上的表說。

黃大牙遲疑了一會兒,他希望她真是有事,而不是委婉地拒絕他。他看她看表時的表情,確有幾分焦急。隻要她不討厭我,就有希望。想到這裏,他說,那我先走了,你哪天有時間,告訴我。說完,一溜煙地跑了。

小薑看著黃大牙遠去的身影,輕輕搖搖頭,心裏既可氣,又好笑。氣的是他動歪腦子,缺斤短兩。好笑的是,這樣的一個人,很仗義,又能去幫助別人,感覺有那麼幾分可愛。尤其是聽說他在小紅店裏打跑小混混的事後,她感覺他身上真有大男人的氣概,不由得暗自敬佩起他來。她心裏明白,他是喜歡她的。但因為年齡、職業、文化等諸多差異,她不可能去喜歡他。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那是個人的事,是他的權利。她會尊重他,而不會傷害他。

正午的太陽,讓人不敢睜眼。黃大牙一臉疲憊,閉著眼躺在攤子後的帆布躺椅上,還想著昨夜裏的夢。

這夢是他記事以來,最美的一個夢。

小時他做過夢,他從懸崖邊掉進萬丈深淵。他大聲喊,救命呀,救命呀。睜開眼時,他娘站在身邊,他把夢說給娘聽。娘“咯咯”地笑了,說,傻娃,這是長個子哪,別怕,睡吧。

當然還做過什麼被狗給追著亂竄的夢,欠債跟人打架被人打得鼻青臉腫的夢等。都是不好的夢,不吉利的夢,所以他討厭做夢。可做夢的事由不得人,拿夢沒辦法。

昨夜夢的主角是小薑。他陪小薑在濱河路散步。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陪女人散步。濱河沿岸,桃紅柳綠,他正想對小薑說點什麼,一輛摩托車迎麵飛馳而來。他趕緊抓住小薑胳膊,往裏一推,沒想到兩人絆倒在地,他的頭正好挨著小薑的胸脯,綿軟夾雜著一種淡淡的幽香,頓時讓人渾身酥軟,一種甜蜜、幸福、浪漫的氛圍包裹著他。正要伸手去摸一下時,感覺有人在搖晃他,睜眼一看,發現是在夢裏。

嗨,嗨,醒醒,黃大牙。老張站在他躺椅邊喊著。聽說了嗎?小薑住院了。他揉揉眼睛,立馬坐了起來。問道,啥情況?聽說很危急,正在找一種血。啥血?不清楚,反正不是A型、B型,也不是AB和O型,具體是啥我沒記住。

你這腦子還能記住點啥?一個血的名字都記不住。黃大牙搖搖頭,起身離去。

在小薑辦公室,他問了值班的人,原來小薑需要一種RH陰型血,這種血很稀少,也稱做熊貓血。黃大牙一聽,轉身跑了出來,叫了幾個人,租了輛車,直奔醫院。在采血窗口排隊等待驗血,血抽在管子裏,迅速被拿去化驗。他焦急地等待結果,過了一會兒,隻聽醫生喊,哪位是黃兵?黃大牙趕緊跑過去說,舉著手說,是我。

過來一下。黃大牙跟著大夫進了辦公室。醫生說他的血型跟患者一致,是否願意給患者輸血。他想都沒想,說,一萬個願意。過了一會兒,他跟著護士去抽血。他望著自己的血從針管裏流出來,流進一個密封的塑料袋裏。幾分鍾後,護士端來一杯水說,先喝點水,休息一會兒,再走。

黃大牙哪肯休息?他問了小薑的病房號,小跑著出了護士辦公室。

臉上沒了昔日的光彩,像明月蒙上了一層灰霧。長發淩亂地散在枕邊,手上掛著輸液器,小薑閉著眼睛。黃大牙看著,眼窩子潮乎乎的。長這麼大,就父母去世時他流過淚,可這次他怎麼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那豆大的淚珠自個兒從眼眶裏往外跑。他扭過頭,用衣袖擦了一下。心想,一定不能讓她看出來,這太難看了。想到這,他把帽子又壓低了一下,想用帽簷遮住眼睛,盡量不讓她看出他流過淚的眼睛。

你咋來了?小薑睜開疲倦的雙眼,用微弱的聲音問。不等黃大牙開口,護士說,他剛給你捐過血,馬上就給你輸,太及時了,這可是救命的血!他不知道說啥,兩手在前襟上蹭過來,摸過去,像是犯錯的孩子,聽大人訓話似的。

太感謝你了。小薑努力地想坐起來,吃力地說。

你別動,我沒幹啥,有啥謝的?黃大牙朝病床前走了兩步,想過去,又停住了,搓著雙手輕聲說。

同誌,我們要給病人輸血,你請回吧。護士看一眼黃大牙說。

黃大牙身子往前探了一下,把原本壓低的帽簷往上掀了一下,看著病中的小薑,依依不舍地說,你好好養病,我改天再來看你。小薑嘴唇動了幾下,卻沒有說出話來。黃大牙心裏又泛起一陣酸楚,由心窩裏湧上來,小薑此刻勉強地抬起手,揮動了一下。黃大牙慢慢退出了病房。

二十多天後,小薑上班了,在路上遇到黃大牙。

我正要找你呢,小薑對黃大牙說。

啥事情?黃大牙問。

我看你身上的工作服該換了,我從朋友的工廠要了兩件工作服,你換著穿。說著,小薑從自行車前的籃子裏,拿下一個咖啡色袋子,遞給了黃大牙。

怎麼好意思要你的東西?黃大牙笑著說。

就兩件工廠裏的普通工作服,別客氣,拿著。大小不合適,拿來我去給你調換。小薑說。

我一個賣魚的,不講究穿啥,你這麼費心,讓人過意不去。黃大牙說著,接過衣服袋子。

你看你,給我獻血的時候,我可沒說這些話。小薑看著黃大牙說。

那不是情況緊急嗎?擱著誰都會那麼做的。

你也老大不小了,過幾天,給你介紹個對象。姑娘為人賢惠,自己學了手藝,開了店,家裏沒啥負擔,年齡跟我差不多。人家不僅認識你,還挺欣賞你的。小薑笑著說。

認識我,是誰?我怎麼不知道?黃大牙一臉驚詫地說。

改天再說,我還有事情。小薑說完,騎著自行車走了。

黃大牙把小薑給的衣服趕緊換上,樂嗬嗬地回到市場裏。

老張見他這副打扮,驚訝地說,怎麼一副相親的扮相,不會是去見姑娘了吧?黃大牙的臉,頓時從鼻子尖紅到了耳根。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齜牙笑著說,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胡扯啥?相哪門子的親?

黃昏提前到來,陽光翻過市場的那道矮牆,拍拍屁股,走了。市場裏漂浮著薄薄的暮色,像女人的黑絲襪。

黃大牙的一車魚,賣了大半,腰包裏錢都裝不下了,褲子口袋,上衣口袋,裝的都是錢。具體有多少,他心裏沒數。

黃大牙摸摸滿口袋鼓鼓囊囊的錢,心裏美呀。他想好了,春節休息十天半月。老張回鄉祭祖的事觸動了他。他要回陝西商洛一趟,他曾聽父親說,那是祖籍。雖沒啥直係親屬了,可他常夢到那裏,蒼翠的山,清澈的河,羊腸子的路,好看的花等。他還夢到許多人來迎他,說他浪子回頭金不換,是有出息的人。

黃大牙心思著,回去後,先給宗祠捐個三五萬,再給村小學添置些圖書、運動器材等。他隻讀了小學,這麼多年,吃了不少沒文化的虧,他不能讓娃娃們也吃同樣的虧。

他還夢到,鄉裏辦了養老院,把無兒無女的老人集中贍養,想去看看,自己父母去世得早,想盡孝都沒地方,回來了,要給家鄉的老人做點事,給老人們買些肉,買些魚。他賣魚多年,知道魚肉是好東西,好消化不說,對大腦好。再買些啥,他沒有想好,等到了集上,轉轉,再看。他心裏明白,要不了幾年,他也得到這地方來,老話說,落葉歸根,這就是根呀!如果他不來,還能到哪裏去?

黃大牙要去祖墳上敬炷香,送點紙錢,再規規矩矩給先人們磕幾個響頭。一來,他要給先人認錯,年輕時沒學好,做了錯事,給祖宗臉上抹了黑,希望得到先人的寬恕。二來他要感恩先人的護佑。幾十年跌跌絆絆,幾次他從鬼門關回到人間,他認為是老祖宗保佑的。像他這樣的人,誰會憐憫?誰會同情?父母沒了,除了老祖宗,他不信其他的人背著他,沒說過他的壞話。私下罵他、詛咒他的人多的是。他受夠了人家的冷眼、人家的猜忌、人家的侮辱。他拚命掙錢,就想找回一點被人尊重、還把他當人的感覺。

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黃大牙想在老祖宗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幾十年裏,黃大牙心裏有許多話,沒地方說,他覺得自己就是沒根的浮萍,在世間,無目的地遊走著。感覺自己是個沒窩的野鬼,找不到歇腳的地方,他想給先人們說說,收留他這個異鄉漂泊的遊子。

黃大牙把最後一箱魚裝上車後,看了一眼手表,已快七點了,市場上隻零星幾個收攤子的人,幾盞燈發出微弱的光亮。忽然聽到有人喊,不好了,著火了!

黃大牙一聽,轉身朝呼救處望去。他一看,著火的方向是市場裏的一間小屋,他心裏咯噔一下,喊出兩個字:糟糕。

要知道,冬天風大,火遇到風,那是要人命的!

黃大牙沒顧上多想,直奔熊熊著火的房子。這時已來的幾個人,在屋外著急地觀望,刺鼻的塑料燒焦味,隨著濃煙彌漫在空氣中,人都用手捂著鼻子。他一看,火勢從裏往外著,要再不救人,估計裏麵的人性命難保。

黃大牙容不得多想,雙手撥開圍觀的人,一個箭步徑直衝了進去。旁邊的人喊著,小心點,危險得很!隻聽到木材著火劈裏啪啦的聲響。火越著越大,映紅了人的臉,映紅了人的眼,映紅了人的身。迅猛的火勢不禁讓圍觀的人,後退了幾步。此刻時間似乎凝固了,一秒,二秒,三秒,四秒……人們屏住呼吸,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火光將市場上空照得明亮通紅。伴著響聲,天上的星星都被嚇回屋子裏去了。

有人已打了火警電話119,人們正在焦急等待著。

此時,一個人抱著什麼東西,從火堆裏晃晃悠悠衝了出來。不知誰喊了一聲,快看,黃大牙出來了,黃大牙出來了。黃大牙咬著嘴唇,瞪大眼睛,剛衝出房門時的一霎,門口那間木板房就徹底塌了,一陣寒風吹來,火像澆了油,燒得更大了。而他晃悠了幾下,癱軟在地,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還緊緊地抱在懷裏。他輕輕地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這不是當年朋友打架,替朋友蹲了幾年號子的黃大牙嗎?旁邊一個大個子,俯下身子看了看說。

另一個胖墩墩的女人說。這個人常給我們福利院送魚吃。咋成這樣了?打120救人呀。

黃大牙腿上、身上都是火苗,頭發也沒了,全身一股子焦糊味,懷裏的女孩身上還有濕的地方,沒有大礙。

此時消防車和救護車陸續已趕到。一個消防員說,黃大牙很聰明,給女孩身上潑了水,減輕了受燒傷的機會,可他沒有做好自己的保護工作,大麵積燒傷,需要馬上送醫院。

120救護車的大夫看了看,女孩無大恙,黃大牙卻緊閉雙眼像是個被燒焦的土豆。

此時,一個二十來歲模樣的年輕女人,氣喘籲籲地跑到跟前一看,撥開人群,撲在黃大牙身上,撕心裂肺地喊了聲,黃大牙,醒醒呀!我是小紅,你醒醒呀!沒喊幾聲,就背過氣去,倒在了消防隊員的懷中。

等小薑含著淚趕到時,閃著藍光的120救護車,載著黃大牙一路拉著急促的警笛,迅速消失在亮如白晝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