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那裏,感到這樣過的時間比我意識到的還要久。我不記得從夜幕降臨後到現在到底過了多久。難道這裏晚上一直都是這麼黑嗎?當然了,通常會有一縷月光透過雲層,鋪灑在沙沙作響的樹梢上,穿透華蓋般的樹蔭,灑落在地麵上。

但是今晚卻沒有。今晚的天空黑漆漆的一片,可能是因為今晚沒有月亮——月食,或新月。

新月。我顫抖了,盡管我並不冷。

這樣漆黑一片過了很久,我才聽見他們叫喊的聲音。

有人在大聲喊我的名字。聲音被環繞在我周圍的潮氣壓低了,但是他們肯定是在喊我的名字。我沒認出來這是誰的聲音,我想到要回答,但是我頭暈,過了很久我才得出我應該回應他們的結論。在這之前,叫喊聲已經停止了。

又過了一會兒,雨水把我喚醒,我想我並沒有真的睡著,我隻是沉浸在一種無法思考的昏迷之中,我用盡全力抓住那種麻木的感覺,阻止我意識到不想知道的事情。

雨水讓我有些心煩意亂,天氣很冷,我從腿旁邊伸開雙臂蒙住我的臉。

就在那時我又聽見了呼喊聲。這一次離我更遠了,有時候聽起來好像有好幾個聲音一起在叫我。我努力深呼吸,想起來我應該回答,但是我想他們不會聽見我的聲音。我能喊出足夠大的聲音嗎?

突然,傳來另一個聲音,離我驚人的近。那是用鼻音發出的嗚嗚聲,是動物的聲音,聽起來這頭動物很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感到害怕,我沒有害怕——隻是麻木。不過那沒什麼,嗚嗚的聲音走開了。

雨一直在下,我能感覺到雨水從我的臉頰上流淌下來。當我看見燈光的時候,我用盡全力轉過頭。

起初隻是從遠處灌木叢中反射出來的昏暗燈光。燈光越來越明亮,照亮了更大一片地方,不像手電筒聚集的光束。光穿透了最茂密的灌木叢,我看得見那是一隻丙烷燈籠,不過那是我能看到的全部——明亮的光線讓我有一會兒什麼也看不見。

“貝拉。”

這個聲音深沉而陌生,但是卻一下子認出了我。他不是在搜尋中呼喊我的名字,而是確定找到了我。

我抬起頭,仰望著——這個身影看起來不可思議的高——我盯著這張黝黑的臉,現在我能看見他俯視著我。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這個陌生人可能隻是看起來那麼高,因為我仍然躺在地上,從地下仰視著他呢。

“你受傷了嗎?”

我知道這些話傳達出來的意思,但是我隻能盯著他,意識仍迷糊不清。但現在意識還有什麼用?

“貝拉,我叫山姆·烏利。”

這個名字一點兒也不熟。

“查理讓我來找你。”

查理?這撥動了我的心,使我努力集中注意力去聽他所說的話。查理很重要,要是沒有其他事情讓我感到更重要的話。

這個高個子伸出一隻手,我盯著它,不清楚我該怎麼辦。

他黑色的眼睛打量了我一會兒,接著聳了聳肩,敏捷輕快地一把把我從地麵拉了起來,抱在他的懷裏。

他動作靈敏、輕鬆自如地穿過濕潤的森林,而我則軟綿綿地掛在他的胳膊上,我心中的某個地方知道這應該令我不安——被一個陌生人帶走了,然而,我心中已經沒有什麼事情值得讓我擔心的了。

好像沒過多久就出現了許多燈光,很多男人低沉地說著聽不清楚的話。山姆·烏利向這團混亂的人群靠近時放慢了腳步。

“我找到她了!”他的聲音隆隆作響。

喧鬧的聲音一下子停了下來,接著又哄鬧了起來,這次聲音更大了。一張張迷惑不解的臉現在都圍在我身邊,山姆的聲音是我在這片混亂中唯一能聽清楚的聲音,也許是因為我的耳朵貼著他的胸膛。

“沒有,我想她沒有受傷,”他對某個人說,“她隻是一直不停地說‘他走了’。”

我說得那麼大聲嗎?我咬住下嘴唇。

“貝拉,寶貝兒,你還好嗎?”

那個聲音——哪怕像現在一樣失真了,無論我身處何方也都會認出來。

“查理?”我的聲音很奇怪,也很小。

“我就在這兒,寶貝兒。”

有人在我身下交換了一下,接著傳來一陣我爸爸治安警裝的皮革味。查理抱著我搖晃了一下。

“也許我應該繼續抱著她。”山姆·烏利建議道。

“我來抱她。”查理說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慢慢地走著,艱難地前進著。我希望我能讓他把我放下來,讓我自己走,可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人群和他一道往前走,從他們那裏傳來的光彌漫了四周,看起來像遊行一樣,或者像送葬的隊伍。我閉上了雙眼。

“我們就快到家了,寶貝兒。”查理時不時地咕噥著。

聽到開門的聲音,我再次睜開了眼睛,我們已經到了家門口,叫山姆的黑皮膚的高個子為查理扶著門,向我們伸出一隻手,仿佛查理的胳膊不堪重負時他隨時準備把我接過去一樣。

但是查理抱著我走進門,然後來到客廳的沙發上。

“爸爸,我全身濕透了。”我虛弱地拒絕。

“沒關係,”他聲音沙啞地說道,接著他走向另一個人,“毯子在樓梯頂上的櫃子裏。”

“貝拉?”另一個陌生的聲音問道。我看著在我上方彎著身子,頭發灰白的人,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認出他來。

“傑蘭迪醫生?”我含糊不清地問道。

“是我,親愛的,”他說道,“你疼嗎,貝拉?”

我過了一會兒才想清楚,我感到迷惑不解起來,因為我還記得在森林裏山姆·烏利也問過類似的問題,隻不過山姆問的不一樣:你受傷了嗎?這種不同不知何故好像很重要。

傑蘭迪醫生等待著,他抬起一側灰白的眉毛,接著額頭上的皺紋加深了。

“我不疼。”我撒謊了,不過我說的話足以回答他問的問題。

他用溫暖的手摸了摸我的額頭,並用手指頭壓住我的手腕內側,當他盯著手表,默默地數數時,我注視著他的嘴唇。

“發生了什麼事?”他不經意地問道。

我的身體在他的手下僵硬了,一陣恐慌湧進喉嚨。

“你在森林裏迷路了嗎?”他提醒我問道。我知道還有其他幾個人在聽。三個臉龐黝黑的高個子男人——他們來自拉普西,那裏是奎魯特印第安人[11]的保留地,沿著海岸線,我猜想——山姆·烏利也在他們當中,他們站得很近,都盯著我。牛頓先生和邁克、韋伯先生,也就是安吉拉的父親站在一起,他們都注視著我,目光比這些陌生人更詭秘。另一陣低沉的聲音從廚房和前門外麵轟隆隆地傳過來,小鎮上半數以上的人肯定都在找我。

查理站得最近,他彎腰靠近我,想聽清楚我的回答。

“是的,”我輕聲細語道,“我迷路了。”

醫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用手指頭輕輕地按了按我的腮腺。查理臉色變得堅硬起來。

“你覺得累嗎?”傑蘭迪醫生問道。

我點點頭,溫順地閉上眼睛。

“我想她沒有生病,”過了一會兒,我聽見醫生跟查理輕聲說道,“隻不過筋疲力盡罷了,讓她睡吧,明天我會過來給她檢查的。”他停頓了一下,他肯定看著手表,因為他接著又說道,“好吧,今天晚些時候。”

他們倆從沙發上站起來的時候發出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

“真的嗎?”查理低聲說道,他們的聲音現在漸漸遠去了,我豎起耳朵去聽,“他們走了嗎?”

“卡倫醫生叫我什麼都別說,”傑蘭迪醫生回答道,“工作邀請來得非常突然,他們得立即作出決定,卡萊爾不想因為離開而弄得沸沸揚揚。”

“起碼應該事先提醒一下。”查理抱怨道。

傑蘭迪醫生回答的時候聲音裏帶著一絲不安:“是的,好吧,在這種情況下,是需要一些提醒的。”

我不想再聽了,我摸索著蓋在我身上的被子,拉過被角堵住耳朵。

我一會兒警覺,一會兒迷糊。當趕過來幫忙的人一個個離開的時候,我聽到查理對他們輕聲說著謝謝。我感覺到他把手指頭按在我的額頭上,接著感到另外一條毯子的分量。電話響了幾次,他趕在吵醒我之前跑過去接電話,他壓低音量使打電話的人放心。

“是的,我們找到她了,她還好,她迷路了,現在她很好。”他一遍一遍地說著。

他在扶手椅上坐下來休息,我聽到椅子的彈簧吱嘎作響的聲音。

過了幾分鍾,電話鈴又響了。

查理邊抱怨邊掙紮著站起來,接著搖搖晃晃地跑到廚房裏。我把頭深深地埋在毯子裏麵,不想再聽見同樣的談話。

“是啊。”查理打著嗬欠說道。

他的聲音變了,他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變得更警覺,“哪裏?”他暫停了一下,“你確定在保留地外麵?”另一陣短暫的停頓,“但是那裏會燒到什麼東西呢?”他的聲音聽起來既擔憂又迷惑,“瞧,我會打電話到那兒弄清楚的。”

我饒有興趣地聽著他撥電話號碼。

“嘿,比利,我是查理——很抱歉這麼早給你打電話……沒,她很好,她睡著了……謝謝,但是我打電話不是為了這個。剛才斯坦利夫人給我打電話說她從二樓的窗戶看見海邊的懸崖上有火光,但是我真的不……哦!”突然他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帶著煩躁不安,或者說是憤怒。“那麼他們為什麼要那麼做呢?嗯哼,是嗎?”他諷刺地說道,“好吧,別給我道歉,是的,是的,隻要確保火焰別擴散……我知道,我知道,我隻是驚訝他們在這種天氣下還能把火點燃。”

查理猶豫了一下,接著勉強補充道:“謝謝你讓山姆和其他男孩子過來,你說得對——他們的確比我們更熟悉森林。是山姆找到她的,那麼,我欠你個人情……好的,我晚些時候再跟你聯係。”他讚成道,在掛電話之前聲音裏還帶著酸溜溜的味道。

查理拖著腳走回客廳時語無倫次地咕噥著什麼。

“出什麼事情了?”我問道。

他匆忙地跑到我身邊。

“對不起,我吵醒你了,親愛的。”

“有東西著火了嗎?”

“沒什麼,”他安慰我說,“不過是懸崖上有人點篝火。”

“篝火?”我問道,聲音裏沒有一點兒好奇,死氣沉沉。

查理皺了皺眉頭。“保留地的一些孩子吵吵鬧鬧的。”他解釋道。

“為什麼?”我木然地問道。

我能猜出來他不想回答。他看著膝蓋下的地板,“他們在慶祝這個消息。”他語氣挖苦地說道。

隻有一個我能想到的消息,我盡力不要去想,接著這些片段突然聯係到一塊兒。“因為卡倫家離開了,”我輕聲說道,“拉普西的人不喜歡卡倫家族——我差點兒忘記這事兒了。”

奎魯特印第安人對“冰冷的人”有他們自己的迷信,他們認為飲血的人是他們部落的敵人,正如他們有大洪水和狼人祖先的傳說一樣。對他們大多數人而言,這隻不過是故事,民間傳說罷了,隻有很少的人相信這些。查理的好朋友比利·布萊克就相信,盡管雅各布,他自己的兒子認為這隻不過是些無聊的迷信罷了。比利曾經提醒過我離卡倫家的人遠一點……

這個名字激起了我內心的某種東西,它開始向上爬到外麵,那是我不想麵對的東西。

“無稽之談!”查理不以為然氣憤地說道。

我們默不作聲地坐了一會兒,窗外的天空不再那麼黑暗了,大雨過後的某個地方,太陽開始升起了。

“貝拉?”查理問道。

我不安地看著他。

“他把你一個人留在森林裏?”查理猜測道。

我轉移了他的問題:“你怎麼知道到哪裏去找我?”我的思想試圖避開無法避免的意識,現在它卻迅速地向我逼近。

“你的留言條。”查理驚訝地回答道。他把手伸進牛仔褲背後的口袋裏,拉出一張破爛的紙條。紙條很髒,很潮濕,上麵布滿經過多次打開、折起來的褶皺。他再次打開紙條,把它當成證據擺在我麵前。潦草的字跡顯然很接近我的。

“和愛德華一起出去走走,在小道那邊,”紙條上這樣寫著,“很快就回來,貝拉。”

“你還沒有回來的時候,我給卡倫家打了電話,沒人接,”查理低聲地說道,“接著我給醫院打電話,傑蘭迪醫生告訴我卡萊爾走了。”

“他們去哪兒了?”我輕聲問道。

他盯著我:“難道愛德華沒有告訴你嗎?”

我畏縮地搖搖頭。聽見他的名字把那個在我體內爬行的東西釋放出來了——那種令我震驚不已的痛苦一下把我擊垮,令我無法呼吸。

查理懷疑地看著我,回答道:“卡萊爾在洛杉磯的一家大醫院接到一份工作,我猜他們在他身上砸了很多錢。”

陽光明媚的洛杉磯,那實際上是他們最不會去的地方。我想起了我做的那麵鏡子的噩夢……明亮的陽光灑落在他的皮膚上——

一想到他的臉龐,劇烈的痛苦就向我侵襲而來。

“我想知道愛德華是不是把你一個人留在樹林裏。”查理堅持問道。

一提到他的名字,另一波痛苦湧遍我的全身。我瘋狂地搖頭,絕望地想逃離這痛苦:“是我的錯,他把我留在交界的地方,還看得見房屋……但是我想跟著他。”

查理開始說著什麼,我孩子氣地捂住耳朵:“我不想再談論這事兒了,爸爸,我想回自己的房間去。”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我就從沙發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朝樓梯上走去。

有人來過我家給查理留了字條,那張字條可以帶領著他找到我。從我意識到這一點的那一刻起,恐怖的懷疑就開始在我腦海中變得越來越強烈。我衝進房間,關上門,並且上了鎖,接著跑到我床邊的CD播放機那邊去。

一切看起來和我走之前完全一樣,我按住CD播放機頂部,彈簧鎖彈開後蓋子慢慢地翻開了。

裏麵空無一物。

蕾妮送給我的相冊平放在床邊的地板上,就在我上次放的地方,我的手顫抖著打開封麵。

隻用翻開第一頁,我就用不著繼續往下翻了。夾在小小的金屬邊裏麵的那張照片已經不見了,扉頁上是空白的,除了我自己在頁底潦草地書寫的一行字:愛德華·卡倫,查理的廚房,9月13日。

我停在那裏,確定他幹得非常徹底。

就好像他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他答應過我。

我感覺到膝蓋下光滑的木質地板,然後是我的手掌,接著地板貼到我臉頰的皮膚上。我希望我隻是感到眩暈,但是,令我失望的是,我並沒有失去知覺。剛剛纏繞著我的痛苦像層層疊加的波浪一樣,越來越高,朝我的頭頂潑濺下來,把我摔倒在地。

我沒有重新浮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