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九 宣徽院仕女秋千會 清安寺夫婦笑啼緣(2 / 3)

此話傳聞出去,不多時王氏父母都來了,看見女兒是活的,又驚又喜。那女兒曉得就是前日求親的劉生,便對父母說道:“兒身已死,還魂轉來,卻遇劉生。昨夜雖然是個死屍,已與他同寢半夜,也難另嫁別人了,爹媽做主則個。”眾人都攛掇道:“此是天意,不可有違!”王氏父母遂把女兒招了劉氏子為婿,後來偕老。可見天意有定,如此作合。倘若這夜不是暴死、大雷,王氏女已是別家媳婦了。又非劉氏子試膽作戲,就是因雷失屍,也有何涉?隻因是夙世前緣,故此奇奇怪怪,顛之倒之,有此等異事。

這是個父母不肯許的,又有一個父母許了又悔的,也弄得死了活轉來。一念堅貞,終成夫婦。留下一段佳話,名曰《秋千會記》。正是: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貞心不寐,死後重諧。

這本話乃是元朝大德年間的事。那朝有個宣徽院使叫做孛羅,是個色目人,乃故相齊國公之子。生在相門,窮極富貴,第宅宏麗,莫與為比。卻又讀書能文,敬禮賢士,一時公卿間,多稱誦他好處。他家住在海子橋西,與金判奄都刺、經曆東平王榮甫三家相聯,通家往來。宣徽私居後有花園一所,名曰杏園,取“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之意。那杏園中花卉之奇,亭榭之好,諸貴人家所不能仰望。每年春,宣徽諸妹諸女,邀院判、經曆兩家宅眷,於園中設秋千之戲,盛陳飲宴,歡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設宴還答,自二月末至清明後方罷,謂之“秋千會”。

於時有個樞密院同僉帖木兒不花的公子,叫做拜住,騎馬在花園牆外走過。隻聞得牆內笑聲,在馬上欠身一望,正見牆內秋千競就,歡哄方濃。遙望諸女,都是絕色。拜住勒住了馬,潛身在柳陰中,恣意偷覷,不覺多時。那管門的老園公聽見牆外有馬鈴響,走出來看,隻見有一個騎馬郎君呆呆地對牆裏覷著。園公認得是同僉公子,走報宣徽,宣徽急叫人趕出來。那拜住才撞見園公時,曉得有人知覺,恐怕不雅,已自打上了一鞭,去得遠了。

拜住歸家來,對著母誇說此事,盛道宣徽諸女個個絕色。母親解意,便道:“你我正是門當戶對,隻消遣媒求親,自然應允,何必望空羨慕?”就央個媒婆到宣徽家來說親。宣微笑道:“莫非是前日騎馬看秋千的?吾正要擇婿,教他到吾家來看看。才貌若果好,便當許親。”媒婆歸報同僉,同僉大喜,便叫拜住盛飾儀服,到宣徽家來。

宣徽相見已畢,看他豐神俊美,心裏已有幾分喜歡。但未知內蘊才學如何,思量試他,遂對拜住道:“足下喜看秋千,何不以此為題,賦《菩薩蠻》一調?老夫要請教則個。”拜住請筆硯出來,一揮而就。詞曰:

紅繩畫板柔荑指,東風燕子雙雙起。誇俊要爭高,更將裙係牢。牙床和困睡,一任金釵墜。推枕起來遲,紗窗月上時。

宣徽見他才思敏捷,韻句鏗鏘,心下大喜,分付安排盛席款待。筵席完備,待拜住以子侄之禮,送他側首坐下,自己坐了主席。飲酒中間,宣徽想道:“適間詠秋千詞,雖是流麗,或者是那日看過秋千,便已有此題詠,今日偶合著題目的。不然如何恁般來得快?真個六步之才也不過如此。待我再試他一試看。”恰好聽得樹上黃鶯巧囀,就對拜住道:“老夫再欲求教,將《滿江紅》調賦《鶯》一首。望不吝珠玉,意下如何?”拜住領命,即席賦成,拂拭剡藤,揮灑晉字,呈上宣徽,詞曰:

嫩日舒晴,韶光豔、碧天新霽。正桃腮半吐,鶯聲初試。孤枕乍聞弦索悄,曲屏時聽笙簧細。愛綿蠻柔舌韻東風,愈嬌媚。幽夢醒,閑愁泥。殘杏褪,重門閉。巧音芳韻,十分流麗。入柳穿花來又去,欲求好友真無計。望上林,何日得雙棲?心迢遞。

宣徽看見詞翰兩工,心下已喜,及讀到未句,曉得是見景生情,暗藏著求婚之意。不覺拍案大叫道:“好佳作!真吾婿也!老夫第三夫人有個小女,名喚速哥失裏,堪配君子。待老夫喚出相見則個。”就傳雲板請三夫人與小姐上堂。當下拜住見了嶽母,又與小姐速哥失裏相見了,正是秋千會裏女伴中最絕色者。拜住不敢十分抬頭,已自看得較切,不比前日牆外影響,心中喜樂不可名狀。相見罷,夫人同小姐回步。卻說內宅女眷,聞得堂上請夫人、小姐時,曉得是看中了女婿。別位小姐都在門背後縫裏張著,看見拜住一表非俗,個個稱羨。見速哥失裏進來,私下與他稱喜道:“可謂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也。”合家讚美不置。

拜住辭謝了宣徽,回到家中,與父母說知,就擇吉日行聘。禮物之多,詞翰之雅,喧傳都下,以為盛事。誰知好事多磨,風雲不測,台諫官員看見同僉富貴豪宕,上本參論他贓私。奉聖旨發下西台禦史勘問,免不得收下監中。那同僉是個受用的人,怎吃得牢獄之苦?不多幾日生起病來。元來元朝大臣在獄有病,例許題請釋放。同僉幸得脫獄,歸家調治,卻病得重了,百藥無效,不上十日,嗚呼哀哉,舉家號痛。誰知這病是惹的牢瘟,同僉既死,闔門染了此症,沒幾日就斷送一個,一月之內弄個盡絕,止剩得拜住一個不死。卻又被西台追贓入官,家業不勾賠償,真個轉眼間冰消瓦解,家破人亡。

宣徽好生不忍,心裏要收留拜住回家成親,教他讀書,以圖出身。與三夫人商議,那三夫人是個女流之輩,隻曉得炎涼世態,那裏管甚麼大道理?心裏佛然不悅。元來宣徽別房雖多,惟有三夫人是他最寵愛的,家裏事務都是他主持。所以前日看上拜住,就隻把他的女兒許了,也是好勝處。今日見別人的女兒,多與了富貴之家,反是他女婿家裏凋弊了,好生不伏氣,一心要悔這頭親事,便與女兒速哥失裏說知。速哥失裏不肯,哭諫母親道:“結親結義,一與定盟,終不可改。兒見諸姊妹家榮盛,心裏豈不羨慕?但寸絲為定,鬼神難欺。豈可因他貧賤,便想悔賴前言?非人所為。兒誓死不敢從命!”宣徽雖也道女兒之言有理,怎當得三夫人撒嬌撒癡,把宣徽的耳朵掇了轉來,那裏管女兒肯不肯,別許了平章闊闊出之子僧家奴。拜住雖然聞得這事,心中懊惱,自知失勢,不敢相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