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麵魚

破舊的小巴滿載乘客,突突地行駛在鄉間公路上,車後揚起一路塵土,像烈日下一頭不堪重負,喘著粗氣的老牛。

車裏的廣播在播天氣預報,預報員溫柔地告訴收音機前的聽眾們未來幾天本省的旱情依舊得不到緩解,今年的旱情已經達到百年一遇的程度。夏棠坐在自己的行李包上,旁邊是一筐蔫巴的母雞。母雞的主人倚著車門,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悶煙。嗆鼻的草葉煙味熏得夏棠嗓子火燒火燎地疼。天已經夠幹燥的了,還要受這份罪,夏棠拉過背包,拿出包裏的水瓶,打開瓶蓋,一仰頭,喝盡了瓶裏最後幾滴水。

這次她受堂兄夏梧之邀,於清明假期回鄉探親掃墓。夏梧原本還邀請了夏棠的父母,但遭到了謝絕,尤其是夏母,更是在電話裏直接告訴夏梧,隻要奶奶還活著一天,她就絕不回老家。

夏棠自然也受到了母親的勸阻,可她執意要回鄉,還為此和母親吵了一架。之所以一意孤行,其實有個旁人未知的理由:當日夏梧給她打電話,提起回鄉之事,夏棠本已在電話中婉言拒絕了。可掛斷電話後許久,又收到了他的一條短信。這條短信令夏棠疑竇頓生,又擔心不已:

“你還是回來吧,家裏最近邪乎得很,可奶奶不肯搬走。”

車到了玉水村村口,夏棠背上行李包下了車,一下車就看見等候在那裏的夏梧。夏梧是一名醫生,父母皆逝,目前和懷孕九月的妻子美蘭一起經營一家小診所。他麵色暗黃,身形瘦削,看似弱不禁風,可提起夏棠重重的行李包往肩上一甩,跟背一包氣球似的輕鬆。

剛入村口沒多久,夏棠就看到了令她觸目驚心的一幕:一座灰泥磚砌成的兩層小樓,一樓塌了一半多,艱難地支撐著碩大的二樓。灰磚、鐵網、電線、黃泥都陷在屋後一個直徑幾米的大坑內。幾道粗大的裂縫環繞四周。小樓危如累卵,隨時將傾。

“地震嗎?”

“不,是地陷。”夏梧說著,騰出一隻手指向村裏各個地方,“地裏、路上、屋裏、後院,轟隆隆的一聲,眼看著剛踏過的地麵整塊往下掉。淺的齊腰深,深的看不到底,整天提心吊膽,說不定下一次就在自家床下。”

幾道冷汗順著夏棠的脊梁滑落。夏棠略略回頭,看眼腳後白晃晃的路,放輕了腳下的步子。

夏棠突然想起夏梧的短信裏說家裏最近邪乎得很,又結合這頻頻發生的地陷,明白了他所指為何,便小聲問,“村裏對這地陷有什麼說法嗎?”

這一問明顯問到了點上。夏梧鼻子一抽,麵部一擰,像是揪到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經。他沉默片刻後才能開口說話,聲音顫抖不止,如同撕開隱傷的驚弓之鳥。

“村裏的老人們說,這是人麵魚在地下啃噬土壤的結果。”

“人麵魚?”夏棠以為自己聽錯了,見堂兄懼色不減,方相信自己的確是聽到了“人麵魚”三個字。人麵魚,不知道又是哪個村夫野老胡謅出來蠱惑人心的民間物種。就算這世上真有所謂“人麵魚”,她也不知道這魚不好好的待在水裏,鑽地底下啃土地做什麼。她笑笑,語氣一下敷衍不少:

“真有這樣的奇魚的話,我捉兩條回去賣錢。”

誰知夏梧聽了扭頭睜大眼睛看著她,仿佛她才是個不可理喻的怪人,隔了半晌才猶豫地說道:

“怎麼……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

一句話像一盆涼意十足的漿糊,將夏棠從頭澆到腳,令她既清醒又迷糊,就像從熟睡中驚醒時,分不清究竟是真的醒了,還是剛開始做一個睡醒的夢。她半張著嘴望著夏梧,胸腔裏有很多東西在躁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夏梧見她此狀,慌忙將行李包換了個肩膀背,說著這包不輕啊,都裝了什麼好東西,不等夏棠回答,又加快了腳步:“快點,奶奶肯定等急了。”

夏棠也不再計較,暫時按下了胸中躁動的東西。

遠遠的就看見奶奶杵著手杖侯在門外。等夏棠走近,奶奶一把摟過她哭起來。夏棠看到奶奶的背佝僂成一座小山,鼻子一酸,母親為何還要揪住往事不放,奶奶已經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啊。

奶奶拉著夏棠進了屋,顫巍巍地給她倒水,嘴裏不停念著“別的做不動了,也隻能倒倒水了”。夏棠接過水杯,舌頭已幹成磨砂紙的她立刻咕嘟咕嘟灌了幾口。味道有點異常,有一股陳水味兒。

“沒有更多的水了。”奶奶滿懷歉意地說。

給夏棠預留的房間還是她和父母以前住的那間。夏棠想起以前從房間的窗戶看出去,剛好可以看到後院裏的那棵海棠樹的樹尖,不知道它長多高了。她興衝衝跑到窗前,卻愣在那裏——窗外不是她記憶中那棵生機勃勃,像一把巨大的粉紅色雨傘的海棠樹,而是一隻又瘦又黑,枯萎幹巴的雞爪,死不瞑目地伸向天空,質問老天為何要奪去它的生命。

“死了兩年了,幹死的。”夏梧在夏棠背後幽幽地說,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

那幹枯的雞爪下有一個人,蹲在那裏挖著什麼。夏棠趴在窗戶上仔細看了看,一點也想不起他是誰,隻好叫來堂兄。夏梧告訴她,那是奶奶從外麵請來的法師。

“法師?什麼法師,哪兒來的,來幹什麼?”夏棠一股腦兒問了一堆問題。

“來除掉村裏作怪的人麵魚。”夏梧走過來,和夏棠一起站在窗邊,麵無表情地看著樹下那人。

“荒謬!”

晚飯時間,夏棠才見到了這位“法師”的真容。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性,容貌清俊,內向寡言——一看就是騙錢的。他叫顧又清,聽著就跟”路由器”似的。八十多歲的奶奶畢恭畢敬地尊稱他為“顧法師”,他居然大言不慚地應承了,氣得夏棠想把筷子甩他臉上,幸好夏梧在桌下死死拉住她。不過夏梧可以拉住她的手,可管不住她的嘴。夏棠盯著顧又清,冷笑著問:

“不知法師做這一次法要收多少錢呢,是否接受刷卡?”

夏梧急得狠狠掐了她一把。顧又清倒是一點也不生氣,看著麵前的盤子,平靜地說道:

“不收錢。”

“是嗎?可別到事成之際獅子大開口,不收一大筆錢不收工啊。”

顧又清抬起頭,迎上夏棠咄咄逼人的目光,眼中清澈如溪,淡泊如湖,道:

“我的目標是魚,不是錢。”

不提這茬還好,一提那什麼人麵魚夏棠就覺得可笑。唬弄老人家也就罷了,想唬弄她,可沒那麼容易。夏棠雙手交叉支著下巴,悠悠地對顧又清說:

“哦。法師捉住了人麵魚,請一定要給我們看看,也讓我們都開開眼。”

本以為顧又清會支支吾吾,找個借口來搪塞,誰知他竟一臉坦然,毫無愧色,繼續道:

“人麵魚若暴露在空氣中,會立刻化為一灘黑漿,隻有在水下用利刃直接砍下它們的人麵,才能保存其麵。你想看,就得和我一起下水。”

想用下水來嚇退她?真是個昏招。夏棠水性極好,在水裏比在陸地上還要自在。

“沒問題,我一定緊跟著法師。”夏棠微笑著說。顧又清低下頭,一言不發,似乎在回避夏棠的視線。

入夜了,躺在新鋪的床上,夏棠用手機上網搜索地陷的相關結果。一大堆艱澀的地質學名詞十分具有催眠效果,夏棠沒搜到什麼有價值的結果就昏昏欲睡了,索性關了手機,合目而眠。外麵一片寂靜,寂靜得反常,沒有鄉間應有的蛙鳴蟲叫,貓吟犬吠。夏棠越躺越清醒,覺得自己睡在一片墳場之中。

早上起床下樓,夏棠看見大肚子的美蘭正將兩個用來裝純淨水的大空桶往外搬,便急忙趕去幫她。美蘭先是不讓,可實在拗不過堅持的夏棠。夏棠正奇怪這兩個大空桶用來做什麼,美蘭就笑著說道:“一會兒鎮上的消防隊開車來供水,我們打了個招呼,家裏多了兩個人,今天可以打兩桶,整整兩桶!”

能多打一桶水就讓懷胎九月的堂嫂這麼高興,不知她已經多久沒用上一開龍頭既來的自來水了,既如此,為何要死守著這裏不走呢,夏棠隻覺心疼。

夏梧的診所裏來了個急診病人,所以此時挪不開身。夏棠自告奮勇去打水,美蘭和奶奶都在說水桶太重,死拉住不讓她去。夏棠自顧自套上鞋,肩上扛一個,臂彎夾一個,帶上兩個桶就出了門。美蘭和奶奶還在後麵喊她慢點,她隻管跟著村民往前走。村民們都上下打量著這個拿兩個大桶的細皮嫩肉的城裏姑娘,在她背後議論紛紛。

鎮消防隊的水車就停在村口,那裏已經有不少村民在排隊了。大家提著大大小小的桶,伸長了脖子看供水的進度,再挨個看打完水的村民的水桶,審視他們的水桶是不是比別人的滿。

輪到了夏棠,夏棠報上夏梧的名字,負責登記的消防兵問她搬水的人在哪裏。夏棠搖搖頭說:“就我一個人。”

“你一個女孩子搬不動的!快去叫你家裏的男人來。”

夏棠試了試,水桶是很重,但一次搬一桶沒問題。“一桶一桶搬,我能行。”

消防兵幫著把一桶水放到夏棠肩上。夏棠的肩猛地一沉,險些失去重心栽倒。她站穩腳跟,扶住水桶,往回走去。

“另一桶我來。”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沒等夏棠回頭,顧又清已經扛著另一桶水走到了她的前方。桶裏滿滿的水搖晃波動,可他步子輕盈,竟像是扛著一個空桶一般。他還刻意停下來等夏棠,待夏棠跟上說道:

“不用謝。”

他那悠閑的口氣分明就是在諷刺夏棠的無能。夏棠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沒讓你來幫忙!”

顧又清扭回頭,在前麵健步如飛,夏棠在後麵吭哧吭哧地跟著。肩上的水桶越來越重,腳下的路走不到頭,夏棠咬緊牙,就是不向顧又清求助。

一輪火傘當空,目力所及之處皆是一片枯黃,剛插的秧死在地裏,斷送了農民一年的希望,隻有田埂下一隅陰影裏,還有幾株黃綠的雜草苟延殘喘。夏棠的嘴唇再次幹裂了,磨得上嘴皮疼,一疼就忍不住去舔,越舔越幹。

忽然,一陣涼風習習吹來,是那種夾帶著水汽的涼潤之風。夏棠的鼻子貪婪地捕捉著風中細微的水分子,腳步也停了下來。顧又清也站住,望著風吹來的方向。風已經過了,他還站在那裏不動,臉上帶著疑惑的表情。猛的,他像是聽到了什麼召喚,放下水桶,循著風來的方向大步跑去。

“喂!”

夏棠大叫一聲,見他幾乎是扔下水桶,生怕水流出來,隻得趕忙放下自己的水桶,跑過去把他的水桶扶起。還好還好,蓋子旋得很緊,水沒有漏出來。顧又清在發什麼瘋,連水也不管了。夏棠麵臨兩個選擇:追上去一看究竟,還是守著兩桶水等他回來。夏棠沒費什麼功夫就做出了決定——追上去!

往顧又清跑的方向追過了一個小山丘,就看到顧又清停在山後,將手指往嘴裏一伸,又掏出來舉向空中。夏棠認出他這是在測試風向,便也照做了一次,可一點風也感覺不到。顧又清已經收回手指,朝東北方向繼續跑去。夏棠詫異不已,隻得跟上。

又翻過了一座小山,穿過一片同樣枯黃的竹林,夏棠漸漸體力不支,顧又清終於停了下來。夏棠走向前,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得連喘氣都忘了——在他們麵前,居然是一片直徑四十多米,約半個足球場大小的微型湖泊。

水源!夏棠眼中,這片小湖就如同一顆晶瑩璀璨的無價寶石。她一看身旁立了大功的顧又清,心裏倒翻了五味瓶,千言萬語化作肩膀上輕輕一拍。夏棠來到湖邊,跪下,捧起一瓢水,準備洗個臉。

“別喝!”

顧又清高聲大喊,衝上來一個巴掌打掉夏棠掌心的湖水。夏棠扶著被打疼的手喊:

“我知道不能喝!我就是想洗個臉罷了!”

顧又清蘸了點水嚐了嚐,表情大變,說道:

“這水有古怪,不能用,咱們走。”

夏棠也要依葫蘆畫瓢地去蘸點水來嚐,顧又清一把抓住夏棠的手腕,力道大得能捏碎了夏棠的骨頭。

“我說過了,別喝。”

夏棠掙脫出來,手腕已經發紅了。她生氣地說:“那你倒說說有什麼古怪呀。”

“這片竹林就挨著湖邊生長,卻依舊枯萎凋零,湖水清澈,卻沒有半尾魚影,必是湖水的問題!”

夏棠往湖中望去,湖水的確清能見底,但僅限於岸邊的淺灘,靠近湖心處,有一個直徑約十米的黑洞,黑乎乎怪瘮人的,想必是地形陡降所致。湖中也確無一條魚,但湖水能不能喝需要人鑒定後才能確定,魚說的又不作數。夏棠心中已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