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火又笑了(1 / 3)

火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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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馮昱

要是那天早上我家的灶火沒有發出古怪的笑聲,是不是就不會有客人來到我們家裏?而竹瓦山上那間四處漏風的破泥土房子,是不是還能給我保留一個完整的家呢?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這樣想,邊想邊抓自己的腦袋,有時會抓下來一些發黃的發絲,有時抓破了頭皮,鮮血染紅了指甲,但還是想不明白:怎麼會有那麼多的事情,就像夜晚樹梢上那些被打中的白鷳一樣,一隻緊接一隻噗噗噗地落到眼前,讓我猝不及防?

都說火笑客人到,趙副就是在火笑之後從晨霧中走到我們家的。

他走進我們家是因為白鷳。

白鷳常常出現在我爸的夢裏。他的這種夢從三年前就已經開始了:他正在山上奔跑,一隻白鷳在他的前方逃命,他好不容易追了上去,眼看就要一腳踩中它的長尾巴時,它卻一躍衝天,拍打著白色的翅膀,那雙漂亮的紅爪在他的肚皮上狠狠一蹬。他就醒了。在醒的過程中他沒有忘記伸手去抓。但醒來後他才明白手裏緊緊抓著的並不是什麼鳥腳,也不是什麼鳥毛,而是我的腳趾頭。他說你又不是白鷳,幹嗎要蹬我的肚子呢?說著把我狠狠一推。我聽到自己瘦小的身體撞在牆壁上發出的聲音,就像是一隻被打中的白鷳從樹上掉落到地上時一樣。

身體被拍到泥牆上痛得我直想大哭,但我不能哭,因為我一哭他就不能再睡過去繼續他的美夢,就會把拳頭和巴掌用在我身上。在黑暗中我一動都不敢動,用被子擦拭著不斷湧出的眼淚,直到他又呼嚕呼嚕地睡過去,我才從他的肚皮上爬過去,鑽到我媽那溫香的懷裏。

真不知趙副怎麼知道我爸發現了竹瓦山上還有白鷳,難不成他是一隻晝伏夜出的山貓,有著異常靈敏的鼻子,就連白鷳在很遠的地方放個屁也能聞到?

那個早晨,趙副還真的像是一隻山貓,有著會消去聲音的腳掌,要不是他說了聲,這麼早就吃飯了呀!我們幾乎都沒有覺察到他走了進來。我們一家人都被他的這句話嚇了一跳,然後全都停住了筷子朝他看去。

趙副叫了我爸一聲萬山弟,又說,我爺爺和你爺爺是親兄弟,我們是堂兄弟。

我有點不敢相信他的話,心想這個說和我爸是兄弟的人,怎麼長得和我爸一點都不像呢?他的臉又大又圓,一笑起來就堆滿了油光滑亮的肉,讓我想起了梅花圩場上吊掛著出賣的熟豬頭皮;可我爸的臉又黑又瘦,就像是一條發黴的煙熏臘肉。他上個月剛過了三十六歲生日,看起來卻比這個叫他弟弟的人還老。

我爸好久才說,你吃早餐了嗎?他一掃往日那種對我們的粗聲大氣,而像我在他麵前說話那樣低聲下氣起來。

趙副說,我一會兒回支書家吃,他清早就起來殺雞了。

我爸就哦了一聲,臉有些紅了起來。之前我從未見過他這樣黑的臉也會紅起來,就是喝多了米酒也沒有這樣紅過。紅著黑臉的他低下了頭,就像是學生被老師點名站起來接受批評那樣。

趙副從衣袋裏掏出煙,遞了一支給我爸。

我爸這才抬起頭來,雙手接了煙,說,你請坐。

趙副給自己點了一支煙,側頭看了看身邊的沙發,卻沒有坐。那是一張鬆木沙發,上麵亂七八糟地扔著一些我們的衣服。那些衣服有洗過的,也有沒洗過的。但洗過的和沒洗過的,好像也沒有多大差別。那些衣服沒有一件有趙副身上穿的那麼光鮮,沒有一件像趙副穿的那樣挺括,也沒有一件像趙副穿的那麼幹淨。趙副身上的衣服真是幹淨得一塵不染,隻有那雙像鏡子一樣發亮的黑皮鞋上粘了一些泥巴。

趙副說我在辦公室坐太多了,站一站才好。

我想趙副之所以不坐我們家的沙發,一定是因為我們家的沙發上落有很多塵土,甚至還有一些泥巴。我們家的衣服都不怕這些塵土和泥巴,因為我們家的衣服,除了逢年過節穿的那一兩套,其他的都被這些含有各種腐爛樹葉的泥巴染過,然後逐漸失去了原有的顏色,變成了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顏色。我一點都不喜歡那樣的髒顏色,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爸一口喝完了碗裏的米酒,坐在飯桌前也吸起煙來。趙副在靠近沙發的地方站著。他吸煙比我們村的任何一個人都慢,輕輕地吸一口進去,再輕輕地打開嘴唇,讓那些煙自己慢慢地散出來,而不像我們村裏人那樣把煙吹出來。

散完幾口煙後,他說,你天天上山割鬆油,見有白鷳嗎?

我爸說,有的。他這句話讓他自己、我媽和我都呆住了。他怎麼能夠脫口而出就把這個秘密告訴別人呢?當他在竹瓦山上的密林中又一次見到久違的白鷳後,回家來就跟我們說了。他說我們很快就會有肉吃了。他說你們知道嗎?白鷳的肉比豬肉好吃,比牛肉好吃,比鴨肉好吃,比雞肉都要好吃。他一邊說一邊吧嗒著又薄又窄的嘴唇,甚至還眯起了本來就細小的眼睛,兩邊的眼角還擠出乳白的眼屎,那神情就像是已經吃到了白鷳肉一樣。

然後他又說你們千萬別告訴別人!要不這些白鷳肉就會進了別人的嘴巴,我們的嘴巴就隻能像現在這樣白白地吞口水了。所以在這些白鷳肉進入我們的嘴巴前,我們一定要封好自己的嘴巴,像裝上一把鎖那樣鎖著,千萬不能說白鷳這兩個字,就連白鷳毛也不要提,連白鷳屁都不要提!他說你們記住了嗎?

現在他居然自己告訴了別人,難道他不想吃白鷳肉了嗎?他不想可是我想。

趙副說,你能不能幫我搞幾隻?

我爸說,不知道,我要割鬆油,我們家一年的收入和開支,就指望這幾個月的熱天裏割的鬆油了。你想吃白鷳肉了?

趙副說,不是我要吃白鷳。我是想為村裏做一件好事。從解放到現在,我們村也就出過我一個鎮長,雖然是個副的。我想趁我還在位為村裏做一件大事。

我爸說,什麼大事?說完就用手摸著自己的腦袋,那些粘有許多的鬆脂的頭發,比烏鴉的巢還要亂糟糟的。

這時正在收拾碗筷的我媽突然說話了,她說,你是要幫我們開通公路嗎?

趙副先是吃了一驚,然後一拍大腿說,對了,馬蘭你怎麼就那麼聰明呢?看來你生活在山裏是生活錯了。是的,我就是想開通我們村的公路,全鎮現在隻剩下我們村沒有通公路了。萬山弟,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要通公路嗎?

我爸說,有誰不想呢?二十年前我才十五歲就開始想了,可是想又有什麼用,隻會想痛我的腦袋。說著他抬起眼來,目光如門外那些霧飛霧散中的山巒一樣迷茫。

趙副說,你隻要給我弄到幾隻白鷳,這條路就通定了。

我爸說,可是我要先割鬆脂掙錢。

趙副就從口袋裏掏出兩張鈔票,說,你先拿著,算是預支,你搞到一隻我就給你一百,十隻就一千。還有,你千萬不要說出去,說出去這路就開不成了。

手裏握著紅紅的鈔票,我爸的眼睛開始放射出光芒,他連聲說,好的,我幫你搞。

到了第三天清晨,我爸那支偷藏了多年的獵槍終於拿出來並打響了。但他打中的卻不是白鷳,而是鄧元通。原來鄧元通也得知白鷳在周邊林子出沒的消息,也想捕捉白鷳。我爸隻看到那叢芒草在動,並聽到芒草後麵有白鷳跳舞一樣的聲音,他不知道那是鄧元通正在挖坑埋鐵夾的聲音,他的心激動得怦怦直跳,用顫抖的手對著那叢芒草扣動了扳機。

這一槍的結果是我們家欠下了一屁股債,這些債都是給鄧元通進城裏的醫院治療槍傷的,有信用社的貸款,有鄧元通家自己先墊支的,還有一大筆是向山外碼頭上收購鬆油的李大狗借的。從此以後,我們家的鬆油都隻能便宜賣給李大狗了。

剛從城裏回來的那天晚上,我爸就喝多了。他說,馬蘭啊,你知道嗎?這些債就像是一座石頭山一樣壓在我身上,讓我喘不過氣來,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我隻能更拚命地去割鬆油,割一年鬆油就還掉一些債,還掉一些債,我身上的石頭山就會被削掉一層。說著他就開始拍起自己的大腿。那聲音拍到了我的心頭上,也拍到了我媽的心頭上。我媽說,你拍大腿有什麼用?你的大腿又不是鬆樹,又不能拍出鬆油來。他說,我心痛得不行啊,我隻有拍痛自己的大腿,心裏的痛才會減輕一些。今年割鬆油最好的兩個月賺的錢都陪給鄧元通浪費在城裏了,現在隻剩下兩個月了,明天我就上山去割。隻要能掙錢,我們什麼都做。

我說爸你不要拍了,你拍一下我的心就痛一下。

第二年,又到割鬆油的季節。一天早上我家的灶火又笑了。和這次灶火的笑聲有些古怪一樣,這個傍晚迎來的客人也很顯得有些古怪。這是一個長得尖嘴猴腮的男人,一點都不像個老板,但他讓我們都叫他林老板。

林老板的摩托車停在我家菜園邊就不走了。很多人走出家門來看。那時我和我媽在菜園裏摘芥菜。林老板的目光就像是兩隻塗滿夕陽金光的大牛蠅,從籬笆牆的上麵飛了過來,在我媽的身上跳上跳下,一會兒落在我媽紅粉粉的臉上,一會兒落在她鼓鼓的胸脯上,一會兒又落在她細細的腰身上,一會兒落到她又大又圓的屁股上。

這個人怎麼這樣不知羞呢?當時我就想是不是山外的男人都這樣,都會肆無忌憚拿目光在女人身上掃來掃去?

因為這個林老板進我家喝茶之後,就從摩托車上卸下一大塊豬屁股肉交給了我爸,我爸就留他住在我們家裏。林老板說隻要他在我們家住一天,就保證我們家有肉吃一天。

林老板說他是給我們全村人帶錢來的。他和他城裏的後台老板準備了千萬元,甚至一萬個千萬元。他說你們見過這麼多的錢嗎?沒見過吧?現在這麼多的錢就等著你們全村人去發財,隻要你們買中了特碼,買一元就會得四十元,買十元就會得四百元,要是買上一千元,就會得四萬元。四萬元,你們至少要割五六年鬆油才能掙到!

我們竹瓦村的人就都開始買碼。

我爸做夢都想著發大財。他說如果我買中一千元,那我們就不用割那麼多鬆油了,我們一下子就還清債務了,還會剩下很多很多的錢。於是和村裏人一樣,一有空他就看那些林老板賣給他的碼報,常常問我這個字多少筆那個圖像什麼的。他把碼報放在身上,就是在山上割鬆油也忘不了抽時間看一下。晚上吃飯的時候,他還不停地給林老板倒米酒,好像林老板是他的親兄弟一樣。

他怎麼就不知道呢?這個林老板壞得很呢。

連我都知道。

有一天放學回家,我們家天井外的大門像往常一樣敞開著。我想起趙副進到我們家時就像是山貓走過樹林一樣,沒聲沒息的。我突然也想學一學山貓,像他那樣一點聲音都沒有就進到屋裏,然後把屋裏的人都嚇一大跳,最好是把那個林老板嚇個半死。

我沒想到我真的做到了。

但我還沒把屋裏的人嚇一跳就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我看到林老板的一隻手從側麵抱住了我媽,另一隻手在摸她的屁股。那時我爸還在山上割鬆油沒有回來,爺爺奶奶也應該是下地去幹活還沒回來。

我感到自己的臉刷的熱了起來,心想我媽怎麼能被這個山外來的男人摸屁股呢?她的屁股連我爸都沒有摸過,我從來沒見她給我爸這樣摸過!我待了一會兒,就故意地咳了一聲。

於是我真的看到他們嚇了一跳,我媽還差些摔了下去。林老板那隻抱著她的手扶了她一下,等她站穩了才放開了她。

到菜園裏摘青菜的時候,我媽把我拉到身邊,輕聲地說,木花,你剛才看到了什麼?我說,你自己知道的呀。她說,一會兒你爸回來,你千萬不要對他說。我說,為什麼?她說,你說了我們家以後就不會天天有肉吃了。我說,為什麼?她說,這你還不懂嗎?我搖了搖頭。她說,真是傻孩子,要是你爸知道了,他不單會打我,還會和林老板打架,那樣的話林老板就不能在我們家住了,我們就沒有肉吃了。

我在心裏說,難道我們沒有肉吃就會餓死嗎?可是我又想,如果我們沒有肉吃,就得過頓頓吃芥菜那麼苦的日子。我的眉頭不禁皺了一下,於是就不說話了。

我媽要我保證不說給我爸聽,我答應了她。

到了農曆十月,全村人的鬆油都收完賣了。有個夜晚,我爸又夢到了白鷳。他飛奔在樹林間,眼看就要追上那隻白鷳了,白鷳卻突然就變成了一隻野兔。他當然不會放過野兔,猛地一撲,嘴巴磕到了地上,吃進了一把爛樹葉。等他睜開眼睛時,才發現手裏死死抓到的東西不是什麼野兔,而是野兔嘴裏銜的那把青草。他數了那把青草,一共十三根。

醒來後他就再也睡不著了,一直想到天亮他才想明白:這是一個發財夢!

第二天晚上剛好又是開碼的日子,他沒有像前幾天那樣上山去追蹤白鷳,而是在家裏睡了一覺,不管我媽怎樣罵他都沒醒,還打起了很響的呼嚕,就跟豬一樣。直到下午兩點鍾他才起來,然後就開始走家串戶。那天傍晚來我家買碼的人是最多的,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來了,聽說每個人都壓了同一個特碼:13。

天黑時我爸終於出手了。他從房間裏拿出一條卷著的內褲,在我們一家人驚奇的目光中打開,在那條千瘡百孔的爛內褲上,一打紅色的百元鈔票暴露在我們的眼前。我媽尖叫了一聲,說你怎麼存有這麼多錢?你不是說賣鬆油的錢全都給李大狗扣完了嗎?說著下意識地伸手去抓那些錢,但給我爸的手狠狠地拍掉了。這些錢最終全都放進了林老板的錢袋裏,然後變成了他本子上的兩個數字:2000、13。

我爸的那個夢真靈,那天晚上開出的特碼真的是13。那個林老板他怎麼會想到我爸會做那樣一個夢呢?他可能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輸那麼多錢,單單賠給我爸就要八萬元。

那個晚上,很多人擠在我家廳屋裏圍著林老板要他兌現獎金。林老板被逼急了,說,我可能帶那麼多錢進山來嗎?帶那麼多的錢進來安全嗎?

人們就問他怎麼辦?

農曆十月的竹瓦山區,夜裏已經很涼了,但被人擠在我家四處漏風的廳堂中的林老板,尖細的臉上布滿了亮晶晶的汗粒,那樣子像是很熱似的,可手又像是很冷的樣子直抖個不停。等他好不容易鎮定了一些,幹咳了兩下,呸呸的往地上吐了兩口濃痰,拍了拍胸脯才說出話來。他說,他敢開碼是絕對準備好錢的,他後台老板的錢多得可以買下一座城市。他說你們知道他是誰嗎?說出名字來會嚇死你們!他就是我的本家大哥、步城大名鼎鼎的林老虎!

從林老板嘴裏吐出來的林老虎就好像是真的老虎一樣,讓吵鬧的人們一時安靜下來。他指著前邊的我爸說,萬山兄弟,你聽說過嗎?

麵對林老板逼過來的目光,我爸哆嗦了一下,好像他麵對的是一隻老虎一樣。其實我覺得這個林老板的目光,特別是他平時看我媽的目光,隻不過是一隻老鼠的目光。我爸搖了搖頭。林老板又說,元通兄弟,你聽說過嗎?鄧元通麵對著他點到眼前的手指和刀一樣的目光也哆嗦了一下,說,我沒聽說過。

林老板說,你們沒聽說過,可是你們隻要進到步城去問問,看看有誰不知道林老虎的。明天我就進城去,從他那裏取了錢拿回來給你們。

可是人們都不放心。

最後經大家商量,決定派我爸和鄧元通跟林老板一起進城去看著他取錢回來。因為我爸中獎最多,鄧元通第二多,又因為他們兩人在步城住過兩個月。人們哪裏知道,其實那兩個月我爸為了省錢,都隻是一直陪鄧元通待在醫院裏,連步城的大街都沒有逛過。

我爸說那天晚上他的胸口就像是壓了一塊石頭,他身上蓋的那床被子也像是一塊石頭,半夜裏他把被子蹬了,可還是覺得石頭沒有被搬走。他一夜沒有合眼,豎著耳朵時時聽著林老板那邊的動靜,生怕這位財神爺在半夜裏變成空氣消失掉。

當我爸和鄧元通從城裏回到村莊的時候,人們幾乎都認不出他們來了。他們的衣服沾滿了泥巴,但那不是我們竹瓦村的泥巴。我們竹瓦村的泥巴不是橘黃的就是鐵紅的,而他們身上的泥巴是灰黑的。那一定是城裏的泥巴。不是說城裏到處都鋪滿了水泥嗎?怎麼也會有泥巴?或許那不是泥巴,而是城市的灰塵。他們的臉也都布滿了這種城市的灰塵,而且已經不是原來的形狀,他們原本又瘦又黑的臉現在又紅又腫,就像是兩個煮爛了皮的大番薯。

我爸和鄧元通在城裏的遭遇就像是電影或電視劇一樣。

我爸說他們從來沒吃過那麼好的晚餐,甚至從未進過那麼好的飯店。那位林老虎長得真像個大老板,他身寬體胖,肥頭大耳,就像是一頭渾身閃著油光的肥豬。林老虎一點都不像老虎那樣可怕,打他從進到包間開始就一直笑眯眯的。他還帶來了兩瓶酒。我爸和鄧元通從沒喝過那麼好喝的酒。可是喝著喝著,他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後來他們是被服務員叫醒的,醒來後兩位林老板都不見了。酒店就要打烊,服務員叫他們趕快買單。他們就傻了,說,不是林老板他們買單的嗎?服務員說,哪個林老板?鄧元通說,剛才和我們吃飯那兩個。服務員想了想,哦了一聲說,他們先走了,說是你們兩位老板買單的。鄧元通說,說好是他們買的,怎麼是我們買呢?我們又不是老板。我爸說,你知道他們去哪裏了嗎?

服務員說,那麼多客人來吃飯,我們怎麼知道他們去哪裏呢?我們怎麼能問客人吃完飯去哪裏呢?那麼晚了,你們趕快買單吧。

我爸他們不想買單,但不買單他們就出不了門,飯店經理還說要報公安。

他們的嘴皮就都打起顫來,上麵的牙齒磕碰著下麵的牙齒,我爸好不容易才說出話來問了賬目,然後兩個人把身上的錢全都掏了出來,好在收銀員數完後退回來一點。

剛走出酒店門,鄧元通就對我爸說,回去你得再補我一百。我爸被寒涼的夜風一吹,頭腦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說大錢你不惦記卻惦記起小錢來了。鄧元通這時也清醒了過來,說那我們怎麼辦?他們被丟在步城深夜的街頭上,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

後來鄧元通說我們不能去旅館開房睡覺了,因為我們身上這點錢剛好夠買回去的車票。我爸說不睡就不睡吧,你覺得都這樣了我們還能睡著覺嗎?鄧元通說睡不著。我爸說那我們幹些什麼呢?鄧元通說不如我們去找他們,興許能找到呢。我爸說他們是專門跑掉的,怎麼能找到呢?或許他們早已坐車離開步城了。鄧元通說試試運氣吧。我爸說也隻有這樣了。

他們走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穿過一條巷又一條巷。當他們走進老汽車站邊的一條巷子裏時,就被歹徒從兩邊堵在了中間。因為那是一條幾乎沒有燈光的巷子,因此他們看到的隻是四條黑影。他們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就被黑影打趴在地上。要不是巷口傳來了鈴鐺聲,他們可能把命都丟在那裏了。那四條黑影像鬼一樣準備消失前,放出了一句狠話,要他們馬上在步城裏消失。

救命的鈴鐺聲是陳大爺帶來的。每天晚上的這個時候,收工回家的陳大爺都會踩著人力三輪車路經這裏。他把他們扶了起來,說要送他們去醫院。我爸說我們不去醫院。陳大爺說你們都被打成這樣了不去醫院能行嗎?鄧元通說我們沒有錢去醫院。

陳大爺就說那我帶你們去派出所報警吧。但是他們後來沒有去報警。因為陳大爺知道他們為什麼進城後,就不敢再帶他們去報警了。他說買六合彩是違法的,進了派出所的門你們就出不去了。你們怎麼可以賭六合彩呢?

人們都不相信我爸他們的話,認為這是編出來騙他們的。

我爸說,不信你們可以去問陳大爺呀,他就租住在步江邊瓦屋巷的一間破瓦屋裏,他也是我們梅花鎮人,黃竹村的,他兒子就是陳建業,在我們鎮上當過鎮長書記的,進步城當了局長後因為貪汙被抓去坐牢了。

人們說,就算找到他我們也不信,他早被你們收買了。他們擠在我們家的廳堂裏,大聲地叫嚷著向我爸和鄧元通要錢。我爸說,你們自己向林老板要去!人們說,你都讓他跑了,我們上哪裏找他?說著又罵了起來,有人還撩起了衣袖,握起了拳頭,要打我爸和鄧元通。

我爸哆嗦起身子。

鄧元通說,請你們好好想想,要是林老板真的拿了錢給我們,那他怎麼會不回來,不回來繼續開碼,把輸給我們的錢又贏回去?

人們一時回答不上來,但仍不甘心離開。

鄧元通說,你們都看到的,信用社昨天還派人來萬山家追還貸款,要是我們真的拿到了錢,萬山他會不還貸款嗎?

我爸說,為了這些錢,我和元通差點連命都沒了。有本事你們自己去找林老板去要!我們是沒本事找了,我們受了傷再也走不動了。我們連看醫生的錢都沒有,隻好請趙巫師采草藥來治,我們連買草藥的錢都要先欠著,怎麼會拿到了錢呢?我們有說過要幫你們拿錢回來嗎?

鄧元通說,當初你們隻是要我們看好林老板讓他帶錢回來,又不是要我和元通帶錢回來。我們沒有看好他讓他跑了,難道我們想這樣嗎?換了你們,誰又敢保證一定能看好他不讓他跑了呢?

人們隻好陸續離開我家,他們在出門時都放出一樣的話:以後你們兩家的鬆油都由我們來收,賣了錢全歸我們!

我家的灶火又一次笑了起來。這次火笑也還是有些古怪,像是有些女人那種不正經的浪笑,又像是母雞咯咯咯地叫。

這是大年初二的清晨。

這次火笑也會有什麼客人來嗎?

最好什麼人都別來!

我想無論是我爺爺奶奶還是我爸我媽都不希望有客人來,因為這是我記憶中我們家過的又一個窮年。這個年窮到我們全家人都沒有買新衣。除了買幾包鞭炮外什麼年貨都沒有買。甚至連年豬都賣了還債,隻留下十斤肉。幸好家裏養有幾隻土雞,爺爺還在番薯地邊放竹夾捕了十六隻黃山鼠,吊掛在灶火上方熏幹臘著。

我也真的不想有客人來吃我們家的土雞和臘山鼠肉。自從我爸把鄧元通當成白鷳打了一槍的那一天起,我們家就更是難得吃一回肉了。每次都是好不容易挨到過年才又有了一點肉。在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裏,我爸割的鬆油都被村裏人收了去賣了。他們說我們也不多要你的,隻要回那晚買碼的本錢就行。我爸想跟他們拚命,可是他一條命拚不過幾十條命,隻好忍了。

坐在灶前烤火的我狠狠地踹了一腳那些柴火,恨恨地罵了起來,笑什麼笑?難道你不知道我們家窮嗎?等到我們家沒有肉沒有米了,甚至連青菜也沒有了,我們拿什麼來下鍋?沒有了東西下鍋,我們還會燒你這把火嗎?

但我的罵一點都沒有用,該來或不該來的人還是來了。我剛罵完,就聽到一個聲音說,喲,是小花嗎?這大過年大清早的,你怎麼說這樣的話呢?

我嚇了一跳,猛地回頭朝這個聲音看去,捎帶著山霧進來的是一個陌生的女人。

這個人說她是我媽最好的朋友。摘了一籃子青菜回來的我媽,看到她也高興地尖聲叫了起來。媽媽讓我叫她周妹姨,說我小時候吸過她的奶。我卻叫不出口,說你也是我們竹瓦村的?女人說,是啊,你趕快叫我吧,叫了我有禮物給你。

可是我怎麼看她都覺得她不像是我們竹瓦村的人。她的臉比我們竹瓦村女人的臉都白,仔細看那彎彎的眉毛像是畫出來的,很多地方都沒有長眉毛。她的嘴唇塗得紅紅的。這麼冷的天,她穿得也比我們竹瓦村的人都少,外麵披著一件領子和裏層都有毛的紅色長衣,裏麵隻穿了一件黑色的內衣,領口低得兩個奶子大半都露了出來。她的兩隻奶怎麼那麼大呢?比我媽媽的還大。都說大奶的女人奶水多。我媽說她的奶水多得我小時候都喝不過來,脹得她受不了就擠了喂小狗。那條小狗長得飛快,一星期長了三四斤。我就想如果這個女人是我媽,那她的奶水是不是更多,多得讓我更是喝不完?我又想到她說我吸過她的奶,不禁吞了一下口水。

女人俯身低頭從包裏取出禮物的那一陣,那兩隻大奶差些沒蹦了出來。說真的,那一刻我真擔心它們掉下來。一包花花綠綠的糖果呈現在我麵前,可我還是傻傻地不知道該不該接,膽怯得直往我媽身上靠。

我媽說你這孩子,都快十二歲了,怎麼還這麼怕羞呢?快叫呀,她是你春金爺爺的女兒,小時候常抱你的。有一次我上山去背柴沒有那麼快回來,你想喝奶了哭得要命,她沒有辦法隻好把自己的奶頭給你吸,吸不出奶水來你就狠狠地咬了她的奶頭,都咬出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