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克拉夫特專欄(3 / 3)

尖叫聲依然在梁間回響,我呆然地站在明亮的房間裏,聽著逐漸消失的回聲,想到附近潛藏著怎樣的恐怖之物,不禁渾身顫抖。一望之下,房中空蕩無人,但向牆壁的一個凹陷處走去時,我發現了有物活動的跡象。那凹陷原來是扇塗金的拱門,通往一個和這裏別無二致的房間。接近拱門時,我更加清楚地感到了那種跡象,然後就看見了它。我在目睹它的同時,可能是第一次,同時也是最後一次,發出了可怕的嚎叫,這叫聲幾乎和導致我驚叫的惡因同樣陰慘——我竟然直麵了那隻可怕的、鮮活的、不可想象、不可言表、不可稱謂的怪物,那隻僅僅露一露臉就足以使一夥歡樂的賓主瞬間變作一群癲狂的逃亡者的怪物。

我無法描述那是個什麼樣的東西。那簡直是肮髒、怪異、嫌惡、畸形和可厭的混合體,是一具衰壞、古老、淒涼不堪的惡鬼之影。它那腐爛的、膿汁流淌的不淨形體本應被仁慈的大地永遠隱藏,可現在卻被赤裸裸地暴露在地表之上。天啊,它是不屬於這個世界——應該說,不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在我眼中,它那被啃得露出骨架的輪廓更像是一具荒謬地戲擬了人類的姿態,卻拙劣而令人憎惡的贗品。然而,它身上那發黴的、支離破碎的衣物卻使我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肝膽俱裂的寒意。

我幾乎昏倒,不過還有試圖掙紮著逃跑的氣力;可就算我跌撞著向後挪去,也無法打破這無名、無聲的怪物施加在我身上的魔法。那對玻璃球般的眼球瞪著我,向我施了咒,使我不得閉眼。值得慶幸的是,我的視線開始模糊,隻能隱約看到那恐怖之物的輪廓。我想舉手遮擋視線,但我的神經已經麻痹,連手臂也無法動彈,這動作使我失去平衡,為了防止摔倒,隻好向前踉蹌了幾步。突然,我發現那仿若腐屍的東西是如此接近,我甚至在想像中聽到了它空洞而可怕的呼吸聲。在半瘋的境地中,為了擋開那近在咫尺、散發惡臭的厲鬼,我伸手揮了一下。就在這一瞬間——在這宇宙的噩夢與地獄的災變一齊湧來的瞬間,我的手指碰到了那隻怪物從金色拱門下伸來的腐爛指爪。

我沒有尖叫,但在早已消逝的記憶如雪崩般把我的心靈淹沒的一瞬間,一切乘夜風而行的殘忍食屍鬼們全部替我尖叫起來。在那一瞬間,我知道了過往的一切,憶起了城堡和森林之外的恐懼,搞清了這座我正置身其中、早已經過改建的建築。而尤為恐懼的是,當我抽回被弄汙的手指的同時,也認出了這隻不潔而可憎、正站在麵前睨視著我的怪物。

但這個宇宙中既有殘酷也有慰藉,那慰藉就是“忘卻”這劑靈藥。在瞬間的至高恐怖之中,我忘記了使我驚駭的事物,心中反複回蕩的殘影形成一片混沌,奔湧的黑暗記憶在這混沌中消失殆盡。我在噩夢裏逃離了那座被詛咒、被鬼纏的宅邸,飛快而安靜地奔跑在月光之下。當我回到大理石教堂的墳地、走下台階時,發現那扇石頭活門已經無法挪動分毫,但我本來就厭憎那座古城和森林,所以並不難過。如今,我與那些愛嘲諷但卻友善的食屍鬼們一起乘夜風而行,白天在涅弗倫·卡的地下墓穴裏遊樂——他那隱秘而被封印的墳塋位於尼羅河畔的哈多斯山穀之中。我清楚地知道,現在我擁有的光明,隻是照耀在涅伯石塚上的月光,現在我擁有的歡樂,隻是大金字塔下妮托克莉絲的無名饗宴。然而,在這全新的瘋狂和自由中,我幾乎要感謝我異邦人身份帶來的苦痛。

因為,盡管忘卻為我帶來了慰藉,但我一直知道,我隻是一個異鄉人,是一個置身於這個世紀、置身於那些依然是人的家夥中的異客。自那天以來,我一直明白這一點——自從那天我向那個巨大金框之後的醜惡之物伸出手去以來,就一直明白這一點:那一天,我伸出的手指碰到了又冷又硬、被擦得光光亮亮的鏡子表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