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克拉夫特專欄
異鄉人
The Outsider
作於1921年,發表於《詭麗幻譚》1926年4月號
那一夜,男爵又做了悲哀的夢
他所有英勇的賓客都逐一變貌
變成魔女、惡魔和肥大的蛆蟲
那真是個漫長的噩夢
--濟慈
對童年時代的回憶隻會勾起恐懼與悲傷的人是何其不幸啊。一個隻能想起自己在房間,寬廣而陰森、懸著褐色帷幔、排著足以令人瘋狂的古書的房間裏度過的時光的人、一個隻能記得自己在森林,被藤蔓纏繞、扭曲的枝條在高空無聲地搖晃的奇形巨樹林立而成的昏暗森林裏看到的事物的人是何其悲慘啊。諸神賜予了我許多迷茫、失落、空洞和破碎;可每當我的心短暫地動搖,想要前往彼方、追尋別的命運時,我卻會不可思議地滿足於這些記憶、不顧一切地將這些漸漸消逝的記憶緊抓不放。
我對自己出生的地方一無所知,隻記得那是一座無比古老、無比可怕的城堡,它有許多昏黑的走廊,在高高的穹頂上隻能看到蛛網和暗影。那些崩頹走廊裏的石塊似乎總是潮濕得使人生厭,城堡到處都彌漫著一種令人難受的惡臭,仿佛曆代死者的亡骸全都堆積到了一起。光明從來不會透進那個地方,因此我過去時常會點起一些蠟燭、永不飽足地凝視它們的火光,以求安慰。那些恐怖巨樹的高度早已超越了任何一座我能爬上的塔樓,它們蒼鬱的枝葉遮蔽天日,使城中從不見陽光。隻有一座黑色的高塔能刺穿樹海,直指從未得見的天空,但它的許多地方都已崩塌,除非我在垂直的塔壁上一塊石頭接一塊石頭地攀登,否則不可能爬上。
我一定在這裏住了很久很久,至於具體的時間,則完全無法計測。一定有人在照顧我的日常生活,但我想不起除我以外的任何人,這裏的活物,隻有行動時悄然無聲的老鼠、蝙蝠、蜘蛛而已。那些養育我的人,無論是誰,必然都萬分古老,因為我一開始對活人的概念,就隻是那些與我滑稽地相似,但卻肢體扭曲、肌膚幹癟、宛如和這座城堡一樣衰朽的家夥。我對散亂在城堡深處的石砌地窖裏的骨片和骸骨早已見怪不怪,我曾捕風捉影地把這些東西和每天發生的事情聯係起來,並覺得它們比我從那些發黴的古書裏看到的活人彩圖更加自然。我從這些書中學到了一切,沒有老師教導我,在活著的歲月裏,我也從未聽到過人類的聲音,甚至包括我自己的聲音。我雖然從書裏學會了怎樣對話,但從沒想過自己發聲說出。城堡裏連一麵鏡子也沒有,所以我隻能猜測自己的模樣,自認為那應該類似我在書裏看到的,被畫出或被印出的年輕人。因為我能記起的事情非常少,所以我想自己應該很年輕。
我經常走出城堡,躺在腐臭的護城河邊、昏暗而沉默的樹下,長時間地幻想著在書中讀到的內容。我萬分渴望地想象自己踏上無盡森林之外的陽光世界,置身在活潑的人群之中。曾有一次,我試著逃出森林,但越是遠離城堡,樹影就越是濃密,周圍的恐怖氣息也愈發高漲。我深怕自己迷失在這漆黑而死寂的迷宮之中,因此就狂亂地跑了回去。
我隻能這樣在無盡的微明中懷著夢想等待,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在陰霾和孤獨中,我對光明的憧憬越來越強,最後達到了瘋狂的境界,隻好把哀求的手伸向那座刺穿樹海,直指未知天空的崩塌黑塔。終於,冒著可能會從塔上摔下的危險,我下決心爬上那座高塔。哪怕瞥一眼天空就立即死去,也好過一生都未能得見一次天空。
在陰冷的微明中,我登上年久失修的台階,一直走到塌陷的地方。然後,我踩著微小的立足之處一點點向上挪去,這沒有台階的石頭圓筒讓我毛骨悚然:它陰森、破敗、荒廢,周圍隻有受驚的蝙蝠無聲地飛過,那種不祥感難以言表。可攀登的緩慢進展更使我恐懼不已,不管怎麼爬,黑暗都不見薄弱,這股新的惡寒開始不斷侵襲、糾纏。我奇怪為什麼爬這麼久都看不到光亮,盡管渾身顫抖,但隻要我有勇氣,我肯定會向下望。我想象,可能是暗夜突然在周圍降臨,並用一隻手徒勞地摸索,尋找窗欞,想向外張望,以此判斷自己現在的高度。
在那看不到任何東西,隻有小窪坑可以立足的絕壁上,我經曆了可怕的、仿佛永無休止的爬行。突然,我的頭碰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我知道這一定是塔頂,或者至少是某一層的天花板。我在黑暗中伸出一隻手,開始探摸它,結果發現這是一道不可撼動的石壁。於是我在粘滑的塔壁上試遍所有的立足點,直到發現一個能用單手推動的地方。然後我又用雙手開始這可怕的登攀,並用頭頂開了石壁上的厚板或門。上麵沒有一絲光輝,當我向更高處摸索時,才發現這次攀登已經結束:這厚板原來是蓋在地穴上的板門,而地穴正位於寬廣而平坦的鋪石地麵之上,這應該就是塔頂的瞭望室了。我艱難地從地穴裏鑽出,同時小心不讓板門落回原處。但我失敗了,隻能精疲力盡地倒在鋪石地麵上,聽著板門關閉時撞出的巨響,並希望在必要時還能將它再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