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二
幾年前,陳靜交過一個男友,他就是有一次去到了陌生之地,結果失蹤了,再也不回來了。跟她一樣,他本性上也是膽小怯懦之人,從小,晚上,在嚴厲的家規約束下,都不一個人出門的。他是畫畫的,年長她三歲,卻是一名長不大的孩子,對她也有媽媽般的依賴,時常還要當她麵撒嬌。但他們交往一年後,有一天他忽然興奮地說,他夢到了一道河灘,是他畢生從未見過的,一定要去看看,不去的話,連覺都睡不安穩。但為什麼要去訪問一處從未見過的、隻出現在夢中的河灘呢?是為了把它畫下來嗎?他吭哧吭哧,也說不出個名堂,隻是在那裏紅著臉幹著急,額上汗珠劈啪暴出來,卻執拗地堅持自己的想法,完全變了一個人。她陌生地看著他,像是遭遇了背叛,忽然冒火了,堅決反對他去,兩人就爭執起來,最後吵得都疲累了,四肢趴在地板上,無聲流淚。結果,他一賭氣自己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他的父母報了案,陳靜也一塊兒去了派出所。警察抱著雙臂,冷冷地傾聽。她告訴他們,有一條奇異河灘的存在。但警察聽了後,隻做了幾筆記錄,連現場都沒有去出。他們對那河灘不感興趣。聽警察的口氣,現實世界中是沒有這去處的,倒好像是她在說夢話,而那畫畫的年輕人,本是咎由自取。他本該老老實實,呆在屋裏完成他的作品,而不是做非分之想。陳靜離開派出所時,心情十分糾結。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陳靜常常想,是啊,他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要往那裏去呢?除了畫畫,他什麼都不會。人為了改變自己,內心聚集了什麼樣的潛能呢?後來,陳靜獨自去尋找過那個河灘,也沒有找到,隻好放棄。但為什麼要找呢?這行為本身亦頗可疑。她這不就是也去到了陌生之地麼?她頗後怕。她和他僅僅交往了一年,談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她甚至常常猶豫,還要不要與他交往下去。然而,他失蹤後,卻在她的心目中,形象漸漸明朗堅固起來,擺脫不去。
沒有料到的是,距今四個月前,她在一場大雨之後,途經城郊某處之時,在偶然的一個機會裏,竟與那河灘不期而遇。它像棄置的舞台布景一樣,驟然從眼前躍出,正與男友描述的一模一樣,是模糊的,潮濕的,無人造訪的,半沉半浮之間,泥沼上生長著絳紅色的柳林和青白色的蘆葦,淺淺的水麵翻滾著渾濁的煙黃色波浪,陰霾重重,暮氣沉沉,像一個失意人一樣,滿腹心事而憂慮不堪。陳靜在這座城市居住日久,以前卻從不知道,有這麼一段河灘。本能地,她想要轉身逃掉,卻又止住腳步。她惴惴看去,沒有見到人類腳印。但空氣中卻有一種隱約熟悉的味道告訴她,那男人來過這裏,隻是,如他稍縱即逝的人生一樣,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但他為什麼執意要來這裏呢?他也如同蚯蚓一樣,聽到了風雨聲,被濕漉漉的欲望召喚,注定了要懵懂闖入一個陌生世界嗎?他這叫勇敢,還是冒失呢?水流在她的眼前盤旋著快速逝去。
那麼,他現在又在哪兒呢?陳靜記起,她也曾讀到新聞報道,說晨練的居民,在河灘上發現了人類屍體。但報紙說的是另一處人人皆知的河灘,已經開發得很充分了,成了娛樂和遊戲的地界。而此時此地,並沒有一個人。這分明是一段被宇宙中不知什麼力量遺棄了的河灘,不是人類可以涉足的領域。這一刹那,陳靜忽然意識到,自己以前覺得,並沒有真的愛過男友,她隻是對他身為異性的稟性感到好奇;然而,現在,看到這河灘的荒涼,才感知到了對他其實是有愛的。
河灘上惟一活著的動物,就是蚯蚓。女人鼓起勇氣,把斷續的視線落在了這種醜陋動物的身上。
但蚯蚓為什麼不變成蝴蝶呢?
這種古怪而缺乏邏輯的想法的浮出,令陳靜驀然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