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野性的童年【二】(1 / 2)

野性的童年 二

白灰脫落露出斑斑點點的泥土真相的牆壁中央,程風像個大人物似的傲然挺立著。此刻,他必須麵對著的母親,正手拿一根剝了皮的白森森的麻梗,怒容滿麵地望著他。

“老實說吧,錢呢,拿出來吧。”母親並不願意動手。

“花了——”大人物的氣魄宛如野外縱情奔放的荒原狼,流浪漢,賭徒,或醉鬼。

“你就拿出來吧,我的乖孩子,算阿母求你了。”母親手中掌握的刑具隨著身體的顫栗而不斷地晃動著。她知道,打,解決不了問題,不打,問題更嚴重。男子漢依托厚實的牆壁一言不發,臉上冷漠的表情透露出他的懦弱與無知。哼,我就是不把錢交出來,你能把我怎麼樣?打吧,就你那整日站立不穩的身體,你能有多大的力氣?打吧,我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哦,我的葡萄幹,我一定要把你吃到我的嘴裏頭!

“你說!五元錢你究竟藏哪兒了?你說不說,說不說——”被漠視的女人終於出手了。

“哢嚓”一聲,麻梗在程風身上輕易地斷成兩截。鋼鐵的意誌本身就是一道天然的堅固的防護層。沉默,可怕的陷阱!睥睨的目光,蠻性的遺留!

“疼嗎,孩子,不疼!我就不信了,打你打你,打死你這個混蛋,小偷!野牛!”

話音剛落,第二根麻梗同樣在程風身上遇到挫折。可見,兒子的反抗的力量是多麼的出乎母親的意料之外。滿臉羞愧的絕望的女人轉身從斜倚樓梯的一捆綁紮好的麻梗中抽出其中最粗壯的一根。

“把錢給我拿出來——我今天就打死你,我打死你算了。說話啊,孩子,說不說!——”

一下,兩下,三下……忽然,“哢嚓”一聲,麻梗又斷了。於是,這些遭到神秘力量打擊的小人物似的長短不一的麻梗,全都骨碌碌地在凹凸不平的地麵上翻滾著,把被命運捉弄的女人的腿腳整個兒包圍了起來。而此時的程風依然不為所動。他雙手抱胸,身體筆直,斜眼瞟著母親那丟魂落魄的臉麵。仿佛一條來自非洲的彈力十足的黑色曼巴蛇爬上樹梢,用軟弱把自身引渡。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哎唷我的天哪,哎呦老天爺啊!你睜開眼睛看看吧,我該拿這個孩子怎麼辦哪?不開花的腦袋,怎麼辦才好啊?程家的列祖列宗啊,你們瞧他軟硬就是不吃,我該怎麼好啊……”母親邊說邊跌跌撞撞向門口走去,接著,她一個趔趄,兩腿一軟,立即癱坐在河床一般布滿溝痕的門檻上,背靠同樣黑而硬的門框,她披頭散發,自言自語,手舞足蹈,傷心欲絕。簌簌流淌的淚水不停地衝刷著她那營養不良浮腫的臉龐。“錢啊,五元錢啊!救命的錢啊!阿風啊,我怎麼會生出你怎麼一頭牛哪,孽種啊……這錢要是沒了,丟了,找不到了,你弟弟妹妹下個月準備吃什麼啊……,哦老天爺啊,可憐可憐我的孩子們吧……”

門檻上的女人越哭越傷心,痙攣的頭顱持續叩擊身後的門框,算是老天爺對她的回答。慢慢地,她的身體逐漸下沉,仿佛濃縮了往日所有的委屈即將凝結成爆炸前的某個奇點。危急時刻,俠客來了!他就是時年八歲半的程風,一個小小的男子漢,邱梅英改嫁來到程家後誕生的頭胎,家中長子,也許還是苦難母親心裏默默祈禱的朦朧的希望和寄托。

“別哭了——聽著吵死啦!煩人……”程風躍上門檻,拍了拍母親的肩膀,以多出母親半個頭顱的高姿態,繼續說道:“錢我這就去給你要回來!你就別哭了,阿母,你的聲音實在太難聽了——”他扭頭轉身向石子堆跑去。

眼看失而複得的五元紙幣緊緊地攥在已經破涕為笑的母親手中,程風的心裏頓時覺得自己似乎就是剛剛獲得提升的小小慈善家!

在程風長年無法忘卻的記憶裏,整個童年時期的家庭生活總是籠罩在一片沒法說出口的暗影之中。噝噝作響飄忽不定的煤油燈那岌岌可危的火苗;夜晚那黑糊糊的蚊帳,床鋪,地麵;頭頂壓抑的樓板;被無名火熏黑的灶台;母親那焦灼不安的眼神,可疑的黑發,以及醬油色的臉膛和那令人心急的病懨懨的無色的恐慌。所有這一切造就的氛圍,潛移默化轉變為程風心靈映像的某種象征或者理念,那就是黑壓壓的一團謎一樣的緊張感!而白天,似乎也隻是黑暗實在憋不住憂傷猝然吐出的一段痛快淋漓的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