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聽起來,這一對本來親密無間的夫妻,此時仿佛突然變得生份起來,客氣起來,似乎是你在問我有何良策,我在問你有何高見。但其實是二人心中都早已有話要講卻亦欲言又止。
靖姑想,我有心脫胎祈雨赴重任,又怎忍劉朗為我擔險情。劉杞想,我有心問妻能否祈雨赴重任,又怎忍賢妻帶帶際擔險情。靖姑想,我倘若為保身家又聞問,又豈非枉而學法愧於心。劉杞想,我倘若為保妻兒不聞問,又豈非枉而為官愧於心。靖姑想,看起來此事難有兩全策,輕重緩急卻分明。劉杞想,看起來此事絕無萬全計,取舍去人難煞人。靖姑想,也罷也罷,事已迫矣,唯有開言與夫商議。劉杞想,罷了罷了,事不宜遲,姑且啟齒向妻征詢……
想到這裏,靖姑說:“劉郎啊,愚妻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劉杞也說:“是啊是啊,愚夫也有一語不知該言不該言?”
二人又都說:夫妻之間,何必介意,有話但講地妨。
於是一個脫口而出道:“愚妻意欲脫胎祈雨濟天下!”
一個拊掌而笑道:“呀,愚夫正欲問你能否祈雨救黎民?”
言而至此,兩人啞然無言,唯有含笑執手相看淚眼。母親葛氏早已在門外聽得真真切切,此時也已屏氣噤聲,唯餘老淚盈襟。大家靜默有頃,靖姑開言告慰道,脫下胎兒隻是權宜之舉無妨孕育。劉杞欣然告辭道,待為夫先去叩求閩王開釋幼童。靖姑送夫到門道,囑道:“劉郎善自為之,愚妻隨後便到。”悄然返回房中,見母親正在輕輕啜泣,又歉然勸慰母親道:“母親不必如此。女兒此舉實乃義不容辭,還望母親萬勿見怪。”母親再也忍之不住,猛將靖姑一把摟抱懷中,失聲嗚咽道:“為娘不哭!
為娘高興!看你夫婦二人為救世濟人你唱我隨,為娘真是又喜又悲,又悲又喜啊!”
母女抱頭痛哭一番。靖姑謝過母親,請其暫作回避罷,便要動手將胎兒從腹中脫下。隻見她緊閉著淚眼,緊捂住下腹,緊聲兒苦苦念誦道:“嬌兒嬌兒,勿驚忽恐。離體離體,無災無凶……”連念三遍,即行作法,頓見她痛吟聲聲,冷汗淋淋,經過一番劇烈掙紮,終於“啊……”的一聲呼叫,總算平安無事大噓一口氣,心中又是慶幸又是辛酸。抱著連心連肺的親骨肉,靖姑似笑非笑地望了又望,似哭非哭地撫了又撫,遂噙首淚水、顫著雙手將心愛的胎兒放置在針線筐中。緊接著,又強打精神再度作法變幻:將竹筐化作金鍾罩護著胎兒,將裹足布化作巨蟒、畚鬥化作猛虎衛護著胎兒。安頓停當,向母親再三叮嚀道:外人不可進入,閑事不可過問,機關不可泄漏……說罷取了龍角和法劍,再深情地望一眼胎兒,揮淚拜別母親,便把牙一咬,把頭一低,大步流星地中專出了門檻。
靖姑剛出家門,半空中竟又突然傳來了玉、楊二將的高呼聲:“靖姑留步!法主有命:勿忘臨別告誡,切忌輕舉妄動!”言畢倏忽消逝。
這一聲疾呼非同小可,恰一似千鈞霹靂當頭劈下。靖姑當日離開閭山法府時,隻因方行二十四步即曾回首張望,恩師驚判其二十四歲必有大難,囑其唯有“二十四歲,莫動法器”才能免遭災厄……如此種種情景,即又曆曆在目,聲聲在耳,令靖姑頓時煞了腳步,亂了分雨!但靖姑略一回神,又隻覺眼前唯有驕陽灼目,赤地炙心。眾鄉親淒苦無助的慘劇,眾道友、眾幼童行將罹難的絕境,還有夫君劉郎殷切哀惋的期望……更似團團烈焰在她胸間熊熊燃燒,焚得她一刻也無法忍受,焚得她半步也不必遲疑。她隻感到此時此刻若是貪生怕死裹足不前,必將叫自己終生抱愧、畢世飲恨,這卻比死還可怕十分,比死還可悲大師傅部!思而至此,萬念俱絕,禁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捧劍高舉過頭,望定閭山方向滄然涕下、失聲泣訴道:“恩師啊恩師,徒兒學法隻為扶危濟難、護國安民,而今百姓之災如山似海,靖姑自身之生死存亡唯有聽天由命了!”說罷斂聲拭淚,一躍而起,徑直向王宮請命去了。
閩王殿前,夫君劉杞正在向閩王慷慨陳詞。閩王見了靖姑,劈頭問道:“靖姑,爾既欲行祈雨,且將何以為之?”靖姑奏道:“陛下,如此奇旱大災,別無他法,唯有求得玉帝親頒旨意方能了結,故民女決意前往白龍江設壇祈天。”閩王道:“然則此番祈雨,非同兒戲,倘不靈驗,罪在不赦!”靖姑坦然道:“陛下如不信任,民女願將性命以為擔待!”閩王仍沉吟不決,劉杞一個箭步上前啟奏道:“陛下倘能恩準賤內祈雨,卑職亦願與之同生共死!”閩王認真問道:“既然如此,靖姑祈雨之時,劉杞留於宮中暫作人質如何?”劉杞欣然應承。閩王無話可說,終於頷首道:“君無戲言,休得後悔!來呀,傳旨下去,開釋眾道士、眾幼童,各處搜羅幼童之事亦暫行休止。”宮中即刻響起一片紛紛揚揚的傳旨之聲:“陛下有旨,開釋眾道士眾幼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