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什麼叫幸運的傻瓜麼？事實上選擇某個人或不選擇某個人有時也是巧合，我們在有條件進入的人裏隨意地選取了你們。”
“我們？”
“是的，不隻是一個你。說實話，如果我是你，十年之前就應該……”
“那麼說我是錯過了什麼？”
“錯過了十年，無非如此……”
“好吧，那我就不浪費時間了！”
………
車子平穩地在高速上開著，濃霧已經掩去了前方的景色。他突然想起死亡之車的故事，黑色的車子，沒有臉的司機，開在通向地獄的路上。
他突然笑了起來。
“您笑什麼？”
“我感覺自己在趕著參加自己的葬禮。”
“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你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死了。”
“順其自然吧，當我們存在時，死亡對於我們還沒有來，而當死亡時，我們已經不在了。”他輕輕吟著一首詩。
“關於死亡，古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曾用這樣的論述來同死亡的恐懼作鬥爭：死亡與我們毫無關係……你要習慣於相信死亡是一件和我們毫不相幹的事，因為一切善惡吉凶都在感覺中，而死亡不過是感覺的喪失。因為這個緣故，正確地認識到死亡與我們無幹，便使我們對於人生有死這件事愉快起來，這種認識並不是給人生增加上無盡的時間，而是把我們從對於不死的渴望中解放了出來。一個人如果正確地了解到終止生存並沒有什麼可怕，對於他而言，活著也就沒有什麼可怕的......所以一切惡中最可怕的——死亡——對於我們是無足輕重的，因為當我們存在時，死亡對於我們還沒有來，而當死亡時，我們已經不在了。”
“我有過在半夜因為對死亡的恐懼而驚起，無法再次入眠！”
死亡是給活著的人留下了巨大的悲傷和痛苦。死人當然不知道，並且也不在乎了，而活著的人則因為死亡而意識到了它的可怕。也就是說，人不是對於自己，而是對於旁觀者才死的。
“你會得到更多的生命，而別人的看法，影響不了你，因為你們並不在一個世界裏。”
…………
“學得越多，越覺得自己知道得越少。”
“害怕自己的才華和財富隨著時間而消逝。”
“這是注定的。”
“想像著自己在時間長河中變老，生命變得枯萎，肉體被埋進泥土裏，被細菌分解，變成泥土。”
“覺得恐懼？”
“是的，整夜地睡不著覺。”
“有時會覺得在突然之間死去是一種幸運。”
“等待死亡的滋味不好受。”
“有些人很害怕死亡，因為他們還留戀著眼前的生命，但生命在你能意識到的那一刻就已經過去了。人總是活在回憶與希望裏，從來沒有活在現在過。”
“討論生命的時候我們會想起一些美好的事和一些痛苦的事，這些其實都是你的記憶，無論是你的，還是別人的。”
“認命，或接受生命是痛苦的這一現實對於接受人必然死亡是一件好事。”
“活到累了，就可以吐出最後一口氣。”
“這一生中我看過不少死亡，當我握著那些人的手時，看著他們無力地垂下頭，合上眼睛，像睡著了一樣，我會覺得充滿感動，終於，他們可以擺脫這世間的煩惱，而這時我會想著我死的那一刻會是什麼樣。”
“會是什麼樣？”
“不知道，我隻希望我得到平靜。”
“生活是痛苦的。”
“很痛苦！”
“死神來的時候會有什麼信號麼？”
“其實你自己知道，它就在前麵，不是它向你而來，而是你向著它而去。”
“人們把它描繪得黑暗恐怖，其實是因為人們不願意承認生命是不美好的。但事實上，我們的生命隻是一場無聊的賽跑。”
老人感覺到車子停了下來。
“到了麼？”
“到了！”女子按下一個紅色的按鈕，老人的座椅向後倒了下去，變成一張床的樣子，車子的整個後部也像怪獸般張開嘴，把他連著椅子一起吐了出去。
“我們去手術室。”
女子優雅地站在椅邊，而椅子飛快地移動著，似乎是什麼裝置讓它飛快地沿著固定路線前進。
“手術？”
“沒錯！”
巨大的無影燈照下，老人已經被在手術床上安置好。
“我可以說話麼？”
“當然可以。”
“是你在幫我做手術？”
“隻是個小手術！”女子笑道，“放心吧！你甚至都不會感覺到痛！”
“是麼？”
老人發現自己從脖子以下不知何時就失去了知覺。他用力看著女子，好吧，如果手術失敗，那麼看著這樣一個美女死去也不是什麼壞事。
“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沒有關係，盡量說，保持腦部活動。”女子說道。
“那倒還好了，就是感覺腦子裏挺亂的。”
“可能是藥物的關係。”女子低下頭，檢查了下他的眼部，“說吧！”
“人死之前會回顧一生，現在大概就是這樣，奇怪的是我好象已經忘記了許多東西，隻有雜亂的情緒……喜歡，不喜歡，愛，恨，嫉妒羨慕，這麼多情緒在身體裏，你來我往地，像是走馬燈。其實也不奇怪，人總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影響著，從小的時候，因為喜歡某個老師而喜歡某堂課，後來因為喜歡某個人而對某個城市有好感，甚至在看了某本書之後會覺得愛情是美好的而婚姻是神聖的，或因為某個邏輯充分的文章而對某個觀點堅信不疑，又在現實的打擊後推翻了自己的信仰。”
老人微閉著眼，嘴裏不停說著，他看不到女子的動作，卻感覺到她在操作著什麼儀器。
“後來發現這或是偏見也許是誤解。但也不重要了！生活你回頭看其實隻有幾件事值得紀念，有人的甚至還沒有幾件事。而所謂的幾件事說白了就是讓人大喜大悲的事，可惜我沒有，好吧，我在學校裏沒有女朋友，老婆是在工作中認識的，那已經是我三十多歲之後的事了，我其實挺愛她的，我們也一直相處得很好，隻不過，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正的愛情……你在聽麼？”
“在的！”女子的臉重新回到他的上方，給他一個安慰的笑，又離開。
“人生總是如此可笑，總被命運丟進莫名的戰場，讓人進退不得！”老人輕輕歎息。
“蝙蝠用超聲波定位來幫助飛行，更多的生物在自然界中通過光波聲波的反射來確定自己在這個空間中的位置。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在心理層麵也存在同樣的定位人常常會感覺到生活之平淡。無論是否產生過激情，人的生活不可能常常處於激情之中，總是在激情之後歸於平淡，或者幹脆就是自始至終平平淡淡。”女子平靜地說道。
“我知道，人生中最典型的激情來自性的欲望，在發育完成時，人的性欲達到巔峰期，尤其是男性，從身體中產生出一種難以抑製的性欲，需要找到宣泄的渠道，多數人的性欲指向異性，所以會產生結合衝動，肉欲這個詞表達出對異性身體的欲望，男人會喜歡女人的Ru房、臀部，當然最終目標是女性生殖器，潛在目的是繁衍後代；女人也會喜歡男人的胡子、肌肉這類第二性征，而性欲的最終指向也是男性生殖器。希望我說這些你不會覺得冒犯。”
“不會！對這方麵我們都有足夠的常識。我們原本就要擺脫這些，但很難做到。”
“人的這一激情狀態實屬自然，雖然有強弱之分，但是幾乎人人會有，不需要特別的培育和修養。這種激情能夠強烈到致病或升華的程度，二者是性欲尋求宣泄的不同路徑所致：在性欲衝動得不到實現或被強力壓製的時候，誤入歧途，成為心理疾病。您讀過弗洛伊德的書吧！”
“當然。”
“弗洛伊德的整套心理分析理論全都建立在對誤入歧途的性欲的分析的基礎之上；另一種情況下，得不到宣泄的性欲得以升華，在精神領域得到釋放，創造出偉大的文學藝術作品。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所有的成功藝術家都是性欲衝動強烈、在原欲受阻的情況下最終得以升華的人。這一分析絕對是褒義，毫無貶義。”
“哦，您還有疑問麼？”
“有一些，”老人有些遲疑，但還是問了出來，“去除了身體，我們是不是就失去了原欲？那麼如何再有偉大的成就？”
“我的回答不如您自己嚐試著來解答一下吧。反正你需要思考。”
“哦，是這樣啊！……那好吧！”老人閉上眼，停頓了一會，慢慢地說道，“……相比之下，指向他人的精神上的激情似乎就不那麼自然了，這種激情包括愛情和友情，是精神上的交流、宣泄衝動造成的。在比性欲少見的情況下，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產生了精神投契的感覺，這一感覺的來源不像性欲那麼明確，而且伴以幻像，即自己幻想中所喜歡的品質和特征。性欲的對象有容貌身材這類具體的表征，可以看得見摸得著，而精神喜愛的對象卻沒有此類具體表征可尋，隻有由思想、話語和感覺稍稍泄露出來的抽像特征，甚至是可以意會不可言傳的。因此從發生幾率上來說，愛情和友情一類的激情的發生率比性欲激情的發生率要低很多。所以說我們隻是身體的奴隸啊！”老人歎息著說。
“精神的奴隸，或是肉體的奴隸，你願意做哪一種？”
“做不朽的那種吧！”
“沒有真正的不朽，至少我還沒有見到過啊！”女子笑了笑，“我們隻是在這條路上走得比別人更遠，未來還很長，我們又怎麼知道它是不朽的呢？”
“有那麼一次，我翻開聖經，看到上帝創造世界，我就在想，是什麼讓它要創造世界？是因為它太孤單了麼？神也會孤單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