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江南
毗陵藝譚
作者:王才興
打開黑陶的《漆藍書簡:被遮蔽的江南》,仿佛翻看一張張塵封已久的黑白老照片,悠悠的時空記憶裏,那物、那景、那事、那人,古老而親切,久遠而溫馨。撲麵而來的是縷縷江南的氣息,那燙著江南烙印的草、花、竹、樹、石、煙、火、茶、酒、溪水、古道、碼頭、古宅、古村、古鎮、古店、陶瓷、古匾、寺廟、亭台、樓閣,裹挾著豐子愷、吳昌碩、徐悲鴻、蘇東坡等文化古人,紛至遝來,使人浸染其間,咀嚼回味。
“江南”:不滅的鄉愁
黑陶出生於蘇、浙、皖三省交界處的一座煙火陶器鄉鎮,父母均為中國底層百姓,後來長期生活在太湖北岸的無錫。江南是他的故鄉,更是他的精神聖地。“獨自在陌生的異域,我熱愛這樣的感覺,孤寂,自由,又有著莫名的溫情和感傷。”(《龍遊鎮:夜》)。
透過字如珠璣的篇章,他如同金庸筆底那滿懷豪情的俠客,匆匆行走在千年江南的煙雨晨靄中。他曾說,“我本人非常喜歡行走,我的作品中,有兩本就跟行走有關。”我們循著他的行蹤,追隨他看山探水訪古跡,徜徉遨遊在石門灣、河姆渡、新市、千島湖、陳村、伏嶺鎮、查濟、蘄州、九資河、戴埠、鴻聲等近50個浙、皖、鄂、贛、蘇的江南舊地,感悟他的心路曆程,在塵封已久的江南裏,和他一起品鑒、回味時間的沉重、曆史的滄桑。我們時時沉醉在古老與現代、殘酷與溫情、苦難與愜意之中,也深深地為文明與野蠻之間的殊死博弈而震撼!
黑陶以一個詩人、散文家的直覺與敏銳,意識到隨著隆隆的機器聲,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拔地而起,都在日漸“圍剿”那原有江南的人文和氣息。“我知道,這是提醒,海洋對於人類尚未放棄的最後的提醒。隻要仔細觀察,誰都會發現,這種善意的、迫切並漸生鬱悶的巨大內心情感,在此刻已是如此焦灼。”(《石塘:大海》)。在《陳村:桃花潭邊》一文中:“我感覺如火似焰的時間正在焚燒,默默不息地焚燒著這座空曠的姓氏建築——‘中華第一祠’,羅哲文這樣斷定。”“好像是一座繁華的商鎮突然所有的人被無端蒸發,隻留下一具空殼。”(《皤灘:南方食鹽之路上的寂靜廢墟》)。在《查濟:華美破敗》中,他又迫切感到,時間之劍對古建築的剝蝕,“在德公廳屋的牆磚內部,我近乎恐怖地聽見整座山村清晰的腐朽聲音。”“遺址”、“廢墟”一類詞在他諸多的作品中反複出現,昔日的喧鬧、繁華成了今天的遺址、廢墟,想必是黑陶心中永遠的痛、永遠的無奈、永遠的嗟噓。
自古文人都有一個情結:擁有一處自己的小屋,依山傍水,小院子裏,栽種著梅蘭竹菊,遠離塵世喧囂浮躁,這是一片屬於自己的“世外桃源”。但這,近乎是文人們的“白日夢”。無奈。黑陶和許多文人墨客一樣,隻能寄托於山水,在行走中實現自己的夢想,“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情溢於海”,至情至性,眼前青山,心中塊壘,嘯成劍氣,從而長歌短賦,思千年古園、萬載舊宅,思念那個已回不去的“家”。由是,他的鄉愁頓時而生,且濃且深且久遠且綿延,他用如椽之筆描就了“鄉土之戀”、“詩意地棲居”的精神家園——“被遮蔽的江南”,成就了《漆藍書簡:被遮蔽的江南》的誕生。
《漆藍書簡:被遮蔽的江南》中,被“遮蔽”的一個個江南故地,是黑陶的,也是我們的;是他的家園,也是我們的家園;是他的故鄉,也是我們的故鄉。這濃濃的鄉愁,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啊!我在《漆藍書簡:被遮蔽的江南》裏,分明感到了“鄉愁”那沉甸甸的壓迫。
孤獨:詩人的靈魂
“是誰在阡陌旁徘徊,是誰在古道邊等待。千年的回眸,百年的孤獨。寂寞誰同,孤獨誰共。”這是網路上不知名的詩人撰寫。
縱觀古今中外,不論是麵壁十年的達摩老祖,還是深居簡出的康德,不論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屈原,還是“荷戟獨彷徨”的魯迅,都品味著人世間深深的孤獨和寂寞。吳曉東在《陽光與苦難》中說:“也許人類的有些體驗和感悟隻能靠單槍匹馬去獲得,也許隻有當一個人獨自麵對紛擾而荒涼的世界時,才能真正沉潛到生命的本質深處,去思考人的存在和人的處境。”
黑陶的孤獨,是黑陶的,但又不是。很多的時候,他一人行走在“遮蔽的江南”裏。孤獨是來自他心靈的悠悠深處,還是江南氣息裏飄蕩的孤獨,折射到他的身心?我看,兩者都有。
隻是,孤獨有時是瞬間的、突然的造訪,而有時是大麵積的,如雲如霧,充滿了孤獨寂寞的情緒。
你看,在《龍遊鎮:夜》裏:“我一個人卻奇異地又置身於這樣一個寂冷的環境”,“有一盞孤零零”的路燈,“身後又是一盞孤零零的昏暗路燈”,“它闊大的門麵和台階像死寂的墳場”,“偶爾雞蛋打入油鍋的聲音,聽起來細微而又淒涼。”龍形古鎮“是寂靜,深深的被遺棄的寂靜,廢墟的寂靜。”“今天的龍形古鎮,確乎已經是一處寂靜的廢墟。”“茫然地裸露在空寂的流光之中。”“卵石街道兩旁已生出滿目的萋萋綠草……”龍遊鎮夜的寂冷,和黑陶的內心是吻合的、一致的,讓你分明感到夜和黑陶都陷入深深的寂寞孤獨裏,黑陶和龍遊鎮,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