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彭,——強烈的擂門聲,驟然響起,撕心裂肺。一臉驚惶的陳景潤被一湧而入的造反派圍住。他想申辯,他不知道犯了什麼過錯,更不明白命運和人們怎麼老跟他過不去。但一切都晚了,幾個手腳敏捷的打手,已經掀開了他的床板,下麵全是草稿紙和手稿,密密麻麻寫滿了各種符號、定理、演算推理過程,這是陳景潤一生的心血,是向哥德巴赫猜想喋血跋涉的真實記錄,是未來數論輝煌大廈的雛形,是一個五官發育已見眉目的嬰兒!是比陳景潤的生命還要珍貴的瑰寶!陳景潤奮不顧身地撲過去。寧為玉碎!他下了死決心去保護它們,身體瘦弱的陳景潤不知從哪裏來的勁兒,頃刻之間,就成了威武不屈的勇士!
“還在搞這些死人、洋人、古人的東西,還在搞封、資、修,你想複辟麼?罪證如山,罪證如山!”那些“內行”的人們一邊罵,一邊奮力撕毀這些草稿紙和手稿。
人們妄想毀滅它!或者,把它“扼死在搖籃裏”,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們,深知留下它,對自己是個致命的威脅,他們一邊撕,一邊感到有著一種難以言傳的快意!
欲哭無淚,肝腸寸斷!陳景潤奮力抗爭,但他一個人,怎能敵得過氣勢洶洶的一群人呢?突然,有人扭住了他瘦小細軟的胳膊,往後一擰,讓他領略了“文革”中最為流行的“噴氣式”的滋味!
“搜!搜!”有人乘機呼喊,火上澆油。陳景潤平時十分節儉,他把能夠積存下來的錢,全都存了起來,以防有朝一日“失業”,仍然可以研究他的數學。熟悉內情的人,知道他還有一二件硬通貨——金戒指。那是他慈母留給他的唯一的紀念品,平時,他珍藏在貼肉的內衣口袋裏,小心翼翼地縫上,萬無一失!醜陋的一幕上演了,幾個人撲上來,其中還不乏女將,他們剝下陳景潤的衣服,瘦骨嶙峋,一根根肋骨凸出來。
他們撕毀了陳景潤的手稿,搜出了他的存款、存折、金戒指,連那把福建產的油紙傘也被撕成粉碎!剩下的傘骨,居然成了鞭子,一個女將舉起來,劈頭蓋腦地往陳景潤砸去。
造反派得勝了!陳景潤被赤條條地從小屋中驅趕出來,正當人們得意地把陳景潤押往“牛棚”——三樓東頭的一間有二十多平方米的屋子時,陳景潤突然從隊伍中掙脫出來,箭一般地往“牛棚”方向奔去,往左一拐,人影一閃,隻聽到門彭地一聲響,“牛棚”近鄰的一間小屋便被關上了!
陳景潤想幹什麼?這個“死不改悔的階級敵人”莫非想縱火麼?階級鬥爭觀念特別強的造反派,頓時緊張起來,有人狐疑地貼門聽個究竟,毫無聲息,用力一推,巋然不動,門已被陳景潤拴死了!
小屋中,隻剩下陳景潤一個人。理想、追求、奮鬥已經被殘酷地毀滅了,用麻袋裝的草稿手稿已被洗劫殆盡!一生的奮鬥全付之東流!人格、尊嚴的侮辱,更是令人心碎!如此連豬狗都不如地活著,還不如以死抗爭,以明心誌!
熱血往上湧!他萬萬沒想到,他會連生存的權利,連做人的資格也會被這樣殘忍地剝奪得一幹二淨!像“文革”中無數被逼上絕路的人們一樣,陳景潤準備用最慘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騰地跳上桌子,一步便邁向洞開的窗戶,下麵是萬丈深淵麼?是掙開血盆大口的地獄麼?顧不上了,他閉上眼睛縱身往下一跳!
命不該絕。他從三樓窗口往下跳,伸出的屋沿憐憫地擋了他一下,地上的一棵楊樹,更是極有同情心地伸開了手臂,減緩了他跳下的速度,陳景潤不能走,“老九”不能走!不乏正義的世界都在急切地呼喚,都在深情地挽留,都不忍心發生那慘不忍睹的嚴重後果。
同樣是一個罕見的奇跡!跳樓的陳景潤安然無恙,隻是大腿上擦破了點皮,有涔涔的鮮血冒出來。一個造反派幹將,見到跳樓後平安無事的陳景潤,居然這樣挖苦他:
“真不愧是個知名的數學家,連跳樓都懂得選擇角度!”
乾坤顛倒如此程度,本來就口訥的陳景潤一時沒有回答,也無須回答了。他隻是用憤怒的目光盯了他一眼。在法西斯式的暴行麵前,語言是最蒼白的。
終於結束“牛棚”生涯了。陳景潤拖著一身創傷,回到了那間六平方米的小屋。據說,為了防止被關押的“黑幫”“畏罪自殺”,小屋中的電線全部被扯斷。沒有電燈,陳景潤點起那盞舊式的煤油燈,誰能料到,一點便是四年呢!
往事不願回首,更不堪回首。蹲“牛棚”的時候,陳景潤總是排在“牛鬼蛇神”隊伍的最後,並稍稍拉開一點距離,他個子小,瘦弱不堪,又理著小平頭,不經意時,還以為是個半大的孩子。他不承認自己有罪,也拒絕寫什麼檢查、請罪之類的東西,造反派抓不到他更多的“罪證”,軍宣隊、工宣隊進駐中科院,整個數學所都忙於去走“五七道路”,準備去“五七幹校”時,就把陳景潤從“牛棚”中放出來,讓他回到自己原來住的那間小屋中。
滿屋灰塵。被洗劫一空的小屋,寸寸都是淒涼冷清。被關押的“黑幫”已不知轉向何處。煤油燈昏黃的燈光,把小屋照得更像一間古老的囚室。長安街上仍是一派燈海。人聲鼎沸。60年代末期,中國的政治風暴一陣緊似一陣,造反派們忙於“打內戰”,忙於“奪權”,盡管,已經實現了“全國山河一片紅”。但危機四伏,中國最大的陰謀家、野心家林彪正在陰暗處,磨牙吮血,隨時準備向毛澤東同誌下毒手,然後一巴掌把中國人民推入血海之中。陳景潤當然是不明白這些險惡的政治風雲的。盡管,“靈魂”觸了,皮肉也觸了,他在政治上仍然沒有根本的長進,一躲進小屋,他癡心的數論,尤其是哥德巴赫猜想,仿佛是春天明媚的陽光,很快就驅散了小屋中囚室般的陰雲。屈原在《離騷》中曾經深沉地吟詠:“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陳景潤迅速深藏起心靈的創傷,又開始他那矢誌不移的攻關之旅了。
動亂的時代給他留下一個天賜良機,他身體很差,又患過肺結核,當中科院絕大多數人都打起背包,到“五七幹校”中去“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時,陳景潤意外地被留了下來,免除了那場近似苦役的“勞動改造”。恰似大潮退盡,昔日亂哄哄的數學所頃刻寧靜下來。長長的走廊,一到夜晚,便空無一人,空曠、寂寞,仿佛還有淡淡的憂傷。時代,似乎忘卻了這座神聖的殿堂;神不守舍的人們,似乎也忘卻陳景潤了。
兩盞煤油燈,一盞亮著,一盞默默地守候在牆角,隨時等候主人的調遣。黃中帶青的燈光,把陳景潤那瘦弱的身影,幻成了一張寫意變形的弓,清晰地映在白牆上。他又開始了那夢魂牽繞的神遊,巡視數論藝苑裏的草木春秋,品評已是長滿青苔的絕壁、懸崖和吊角如翅的古亭。小徑如絲,係著那飄逸的浮雲,還有那總是神秘莫測的群山峻嶺。低頭細看,腳下荊棘叢生,石階上濕漉漉的,莫非是孤獨的跋涉者灑下的眼淚和汗水麼?
草稿、手稿已被可惡的人們毀盡了。一片廢墟,滿目瘡痍,隻有幾根枯草在料峭的冷風中瑟瑟地顫抖著。要另起爐灶,一切從零開始,用生命為代價,托起哥德巴赫猜想大廈的恢宏,“死不改悔”的陳景潤就是有這麼一股韌勁和傻勁,認準了的真理,就義無反顧地獻出自己所有的一切!一個人是渺小的,他的能力也是單薄而有限的,然而,當他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和光照日月的真理融彙在一起的時候,就像是一滴水融進浩瀚奔騰的大海,一棵草化入氣勢磅礴的草原,便會產生神奇的偉力、永恒的生機。
窗外,萬家燈火,一派輝煌。隻有陳景潤的小屋中,一燈如豆。
一個數學奇才成了數學所中地位最為卑微的卑賤者,且長期受著漠視、歧視、冷漠、侮辱。燈光無言,照亮咫尺天地,照亮那深深淺淺且不乏歪歪斜斜的一行行堅實的腳印。一個連用電燈的資格都被剝奪了的人,卻從事著令全世界的數學界都為之震驚的偉業,這正是中國知識分子命運的悲壯之處。毛澤東高度評價魯迅先生,稱讚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是一棵頂天立地的大樹。我們當然不能機械地把陳景潤和魯迅先生進行類比,但陳景潤在“文革”期間所表現出來的精神、氣質、品格,不是同樣也洋溢著中華民族可貴的硬骨頭精神麼?
周圍並不乏有好心人去關心陳景潤,其中也有人提及給他裝一盞電燈的問題,當這一點要求也無法實現的時候,陳景潤自嘲地說:
“不要裝燈也好,沒有幹擾。因為有人偷用電爐,樓裏老是停電。”他對那些暗中表示對他關心的人們說:“不要關心我,會連累你的。”“文革”期間,他的一個侄兒曾來京看望他,他匆匆地把他送走,囑咐著,今後不要貿然前來,小心影響你的前途。非常時期,陳景潤不乏心細,更不乏那顆時刻為他人著想的愛心。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真正完善和最後攻克哥德巴赫猜想的科研項目上了,那間六平方米的小屋終日緊緊地關著,夜晚,窗口上有昏暗的燈光在搖曳。人們不知道陳景潤在做什麼,仿佛也不屑於去知道它。偶爾,會看到陳景潤從小屋中出來,手提一個北京已很難看到的竹殼熱水瓶,或者,端著一個碗口斑剝的搪瓷碗,打水、吃飯,生存之必需,無法免了。好奇的人們,也會在他房門虛掩的時候,推開一看,是在聽收音機,受驚的陳景潤會像一隻突然遇到天敵的兔子一樣,從座位上彈起來,忙不迭地解釋:
“我在聽新聞,關心國家大事!”
實際上,他是在聽英語廣播,數十年來,這是他雷打不動的一課。陳景潤的英語水平令人驚歎,是長期堅持自學,聽英語廣播的結果。他當時最擔心有人誣陷他收聽敵台。因此,總是驚惶地解釋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