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夢想(1 / 3)

第一章 少年夢想

從福州往南出城,15公裏處,便是陳景潤的故鄉臚雷。

如今,臚雷的陳氏宗祠,小鎮中一幢氣勢非凡的古建築,飛簷、吊角、壁立的青磚大牆前,一對端坐的雄獅,昂然屹立。祠內中庭,氣宇軒然,依次懸掛著三塊大匾,第一塊上書:陳氏定理。那是褒揚陳景潤的。第二塊上書:教育部長。那是紀念民國時期的教育部長、化學博士陳可忠先生的。第三塊上書:海軍上將。那更是印記著一頁頁風雷激蕩的曆史,近現代史上著名的愛國海軍名將陳紹寬將軍,以他的“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永存史冊。三位陳氏子孫,確是給臚雷帶來了無限的驕傲和光榮,以至人們徜徉小鎮的街市之中,拭目青磚烏瓦的舊式民宅和別墅式小樓雜陳的風景線,常有恍若走進曆史風雨深處的感覺。

陳景潤的故居有兩處,一處較大的老宅,早已被拆毀,並且蓋起新房,無法覓蹤了。一處是當街店麵式的房子,隻有前後二間,大門緊鎖著,像一段封存的曆史,又像是一個啞謎,任四方來訪的人們,獨自品味其中的落寞和蘊意。

若論家境,陳景潤出生時並不差。他的大伯父曾任中國郵政總局考績處處長。二伯父是中高級郵政職員,曾任福建省郵政視察室主任。他的父親,職位最小,隻擔任一個三等郵政局的局長。他的一家,可稱郵政之家。海關、郵政在當時是頗為吃香的。因此,陳景潤的父親並不住臚雷,而是住在福州南台。南國都市夾巷深深,庭院式的樓房,清淨、簡潔,且煥發著濃鬱的書卷氣。

不過,少年時代的陳景潤,是常去故鄉臚雷的。是留戀那綿綿不絕的相思林,還是屋後綠草如茵的一片向陽坡?盡管,他後來遠居北京,心裏卻一直係著故梓。至今,臚雷的鄉親仍然珍藏著陳景潤一幅珍貴的遺墨,那是陳景潤應故鄉之邀,於1995年 月 日手書的“群力科教興邦,培育中華英才”。從字裏行間可以看出,陳景潤因患帕金森氏綜合症,手抖得很厲害。此刻,距陳景潤去世隻有三個多月,或許,這是他留給故梓的最後的囑托了。

小時候的陳景潤並不因為家境優於鄉間的普通百姓而有什麼特殊,他同樣和農家的孩子一起玩,這種從少年時代培育起來的純樸真摯的感情,一直貫穿在他生命的全程。以至到他去世時,赴京參加悼念活動的臚雷鄉親,皆是極為普通的村民。他的性格內向,是天然的秉賦,而較為優越的家境和良好的教育,則為他內向的性格,提供了最好的庇護。他在家中排行老三,上麵有一個哥哥和姐姐,他們喜歡這個不大吭聲的弟弟。當時,他們最愛玩的兒童遊戲,就是捉迷藏。陳景潤愛看書,床頭上放了不少他喜歡讀的書。遊戲當然也是有誘惑力的。不過,陳景潤捉迷藏的時候,方式有點特別,他往往拿著一本書,藏在一個別人不易發現的角落或桌子底下,一邊津津有味地看書,一邊等待別人來“捉”他。看著看著,他忘記了別人,而別人也忘記他了。愛書成癖,書中仿佛有著一個永遠也無法窮盡的迷人天地,這種癡迷,深深地影響並改變了他的人生。

他當然不會想到以後會去摘取數學皇冠上的明珠,更不會想到因為愛書而走上的攻克科學難關道路須經曆九九八十一難。少年時的陳景潤,不是醜小鴨,也不是城裏大戶人家那種養尊處優的公子,而是深深植根在文化氣息很濃的福州市郊土地上的一棵質樸無華的小樹。離他家數裏之遙,是屬於閩侯縣的尚幹鎮,背靠雄踞一角的五虎山,明淨的陶江從鎮前流過,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早期工人運動領袖林祥謙就出生在這裏。翻開近代史,辛亥革命時期的著名革命誌士林覺民,仿佛正吟誦著慷慨悲壯的《與妻書》,從逶迤的小巷中向你走來。抗戰期間的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先生也誕生於此地。福州地靈人傑,近代出了世界禁毒第一人林則徐,古老的三坊七巷中,依稀仍可尋覓到他那嫉惡如仇偉岸正直的身影。冰心老人的故居在南後街,她屬海軍世家的後代。起源於洋務運動的中國近代海軍的搖籃,是福州馬尾的海政學堂。當年,人才濟濟,福州人更是海軍的中堅。和粗獷豪放豁達開朗的北方漢子相比,福州人的氣質相對顯得堅韌內秀蘊藉含蓄。在這種深厚文化積澱的土壤裏生長出陳景潤,並非是偶然的。

鄉間的純樸和繽紛,大自然的慷慨和變幻無窮,令小時候的陳景潤受益匪淺。他不乏孩童的好奇,很喜歡蜜蜂,這種在鄉間司空見慣的小生靈。站在妖媚的陽光下,看蜜蜂繁忙地飛來飛去,嚶嚶嗡嗡,自個兒輕聲地歌唱,采花釀蜜,他會感到有無窮的樂趣橫溢心中。因此,他覺得看蜜蜂比踩烏龜有趣。雖然,他並不可能領悟蜜蜂自己吃得最少卻為人類釀造甜蜜生活的高尚,但天緣中的情有獨鍾,卻使我們深深地感受到,陳景潤品格中的崇高之處:一邊過著苦行僧式的生活,一邊卻忘情地創造人類的輝煌——攀登科學的巔峰,與此有著無法割斷的聯係。

城裏孩子的靈秀和見識,鄉間孩子的純樸和勤奮,如此和諧地統一在陳景潤的身上。30至40年代,國家衰敗,民不聊生,他卻有幸接受著比較良好的教育。他在福州倉山上三一小學,這是一所設備比較完善的教會學校。盡管,社會動蕩不安,戰火綿延不絕,這片外國人聚居的風景勝地,仍是處處濃蔭匝地,鳥語花香。他專心致誌地讀書,神遊初識的文林學海,展現出不凡的慧心和悟性,念了二年,便開始跳級。老師喜歡這個默然少語的學生,同學和他接觸不多,但並沒有歧視他。外麵的世界很精彩,他更大的樂趣是在比外部世界更為寬廣豐富的心靈中遨遊。

天緣如雨,滋潤、沐浴著這棵崛起於閩江之濱的棟梁之材。

不幸的魔影,終於沒有放過尚不識人間苦難的陳景潤。少年時代的無憂無慮,很快被一場突然降臨的災難淹沒在苦澀的淚水裏。

他才10歲,母親突然病逝。正需要母愛溫馨的年齡,他永遠失去了親生母親那銘心刻骨的微笑,永遠失去了那聲聲入耳入心的呼喚。他怎麼也不會相信,長得白皙一臉溫和的母親,會停下手中忙忙碌碌的操勞,會撇下眾多兒女撕心裂肺的哭喊,撒手而去。

這是他第一次嚐到人生的沉重和悲傷。他大哭不已,不吃飯,也忘了吃飯。10歲的孩子,還是稚氣未脫的年齡,怎能承受得了嚴霜厲雪般的摧殘和打擊。當一臉悲戚的人們,把母親放置到陰森恐怖的棺木中去的時候,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已經變得青灰色的熟悉的臉,淚如泉湧。他的心幾乎碎了。

母親疼愛他。小時候,兄弟之中,數他長得瘦弱。然而,吃飯卻吃得最快。福州人愛吃稀飯,不是清湯寡水式的,而是煮得又粘又稠,吃起來爽口而易下肚。他不挑食,稀飯配鹹津津的大頭菜,外加一點鹹魚,便美不勝收了。母親在時,他往往是不等全家人坐齊,便一個人去打了飯,自個兒吃將起來。從小,他吃飯像是例行公事,吃完了把飯碗一推,就搶著去看書。人說時間是生命,他當時並沒有這麼深刻的認識,在他的目光中,時間是知識。隻要有時間,便可以看許多有趣的書,他多麼想把分分秒秒都捏在自己的手裏。他這種心情,母親很能理解,因此,從來不責怪他,隻是親昵地站在一旁提醒他:“吃慢一些,吃慢一些,別哽住了嗬!”如今,言猶在耳,而疼愛自己的母親卻永遠永遠地走了。

他孝敬父母。骨肉相依的舐犢之情,是他生命中重要的組成部分。生性內向的他,經曆少年喪母的悲劇,更為沉默寡言了。

書,為他分擔和化解了難以排遣的憂傷。失去了母親的撫愛和關照,他的生活更不講究了。家境仍然不差,但中國傳統家庭的節儉之風,深深地融進這個小康之家。他穿的衣服,大部分是哥哥退換下來的。文具盒也十分粗糙。沒有鋼筆,隻有鉛筆。家做的布鞋,便算是奢侈品了,他舍不得穿,常穿木屐,這是一種木頭做的拖鞋,走起路來,呱嗒呱嗒地響。當時的福州,平民百姓皆穿木屐,一片木屐聲,算是一種特殊的風情。天熱了,他還愛赤腳。這種不愛穿鞋的習慣,一直延及他成名之後。在北京中關村數學研究所,他終年穿一雙四麵通風的老式塑料鞋,並煞有介事地向同事介紹經驗:“塑料鞋好,穿塑料鞋不長腳氣。”應當感謝臚雷農家鄉風的熏陶和洗禮,使這位數學奇才從小就養成了簡樸的習慣。

1937年抗日戰爭全麵爆發以後,日本侵略者強占了福州,屠殺掠奪奸淫婦女,無惡不作。陳景潤隨父親去了三明。他父親仍是當一個郵政局的局長。環境幽雅的三一小學,已經成了夢中的記憶。他在三明一所簡陋的學校裏繼續讀書。國難當頭,他已經從人們滿臉的驚惶和滿目瘡痍中體味世事的艱辛了。當時的三明,四麵是深山老林,野獸出沒無常。破破爛爛的縣城,一片頹敗的木屋掩映在昏黃的夕陽裏。他家的住宅附近缺水,小個子的陳景潤常和兄弟們一起到遠處的地方挑水。他力氣小,舀水的活兒歸他,他很盡心盡力,幹得一絲不苟。一邊舀水,一邊把英語譯成福州俚話甚至順口溜,引得兄弟們一片嘻嘻哈哈的笑聲。人們讚歎陳景潤很不尋常的英語功底,但怎能知道,他那得趣天然而又不乏機智的學習方法,竟源於三明的莽林野坳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