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書中設置了諸多各色人物勸曾國藩稱帝的情節。這些情節當然大都是小說家的虛構,但這些虛構以具體的曆史背景為依據,以具體的人格特點為基礎,合理者居多。
首先是南京攻破後,麵對朝廷的一係列指責,曾國荃於憤懣之下對曾國藩的勸說:
“大哥。”曾國荃小聲而神秘地呼喚,曾國藩覺得有點異樣,“依我看,新的大亂就要到來,我們得先下手為強。”
“你說什麼?”新侯爵已覺察到伯爵的反常。
“我們學他。”曾國荃伸出左手掌,右手在掌心上劃出一個字來。曾國藩順著他的手勢看著看著,不覺屏息靜氣,最後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原來,曾國荃在掌心上劃出的是一個“趙”字。毫無疑問,這指的是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
“沅甫,你瘋了!”曾國藩冷冷地看著因情緒激昂而紅了臉的弟弟,生氣地說。
“大哥。”曾國荃壓低聲音,焦急地說:“這樁事,打下安慶後我就想過了。我也曉得潤芝、雪琴以及左宗棠都旁敲側擊試探過你,大哥那時不同意是對的,因為時機不到,而現在時機到了。吉字大營攻下長盤踞十多年的老巢,軍威無敵於天下,所有八旗、綠營都不是我們的對手。現在朝廷要追查金銀下落,吉字營上下怨聲載道,正是我們利用的好時候。吉字大營五萬,雪琴、厚庵水師兩萬,還有鮑春霆的兩萬,張運蘭、蕭啟江的三萬,這十二萬人是大哥的心腹力量,再加上李少荃的淮軍,隻要大哥登台一呼,大家都會死心塌地地跟著幹。左宗棠要是不從,就幹掉他!大哥,你把這支人馬交給我,不出兩年,我保證叫天下所有的人都向大哥拱手稱臣。”曾國荃越說越得意忘形,曾國藩越聽臉色越陰沉。曾國荃心想,大哥素來謹慎,這樣的大事,他怎麼會輕易作出決定,不做聲,便是在心中盤算。他進一步撩撥,“大哥,大清立國以來,隻有吳三桂、耿精忠幾個漢人手裏有過軍隊,這些軍隊一直是朝廷的眼中釘。後人都說吳三桂不安分造反,其實他們哪裏知道,那是朝廷逼出來的。”
曾國藩心裏猛一驚,覺得弟弟的話有道理,過去自己也是指責吳三桂的。也可能事實真的如沅甫所言,吳三桂造反是逼出來的。
“朝廷也在逼我們了。”曾國荃氣得咬牙切齒,”走了一千多號人,與打下金陵相比算得了什麼?如此聲色俱厲地訓斥,居心何在?口口聲聲追查長毛金銀的下落,無非是說我們私吞下,好為將來抄家張本。大哥,這十二萬湘軍在你的手裏,朝廷是食不某味、寢不安神呀!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想不到今日輪到我們兄弟了。”曾國荃長歎一聲粗氣後,惡狠狠地對著曾國藩說,“大哥,我們這是何苦來!百戰沙場,九死一生,難道就是要做別人砧板上的魚肉嗎?盛四昨日對我講,家裏起新屋上大梁時,木匠們都唱:兩江總督太細哩,要到北京做皇帝。又說當年太公夢的不是蟒蛇,而是一條龍,因怕官府追查,才謊說是蟒蛇。大哥。“曾國荃扯著曾國藩的衣袖口,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好一會才慢慢地吐出,“滿人氣數已盡,你才是真正的真龍天子呀!”
曾國藩坐在對麵,聽著弟弟這一番令人毛骨悚然的心裏話,仿佛覺得陰風陣陣,渾身發冷。他突然意識到不能讓他無休止地說下去,這裏麵隻要有一句話被人告發,就可能立即招來滅族慘禍。此時自己已被攪得心煩意亂,難以說服他。辦法隻有一個,便是馬上離開。
“老九,你今天情緒有點失常,可能是濕毒引起心裏煩躁的緣故。你靜下心來,好好躺著,我叫人來給你看看病。”說罷,不等曾國荃回答,便匆匆地走了。
回到房裏,第一件事就是要荊七把盛四叫來。“盛四。”問明屬實後,曾國藩氣極了,“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麼這麼蠢;這種話也是隨便能說的?假若你不是我的親外甥,我今天就一刀殺了你!”盛四一聽,嚇得忙跪在大舅的腳下叩頭不止。“你明天一早就回荷葉塘去,警告那些胡說八道的人,若哪個敢再說半句做皇帝、真龍天子的話,就要四爺割他的舌頭,聽明白了嗎?”
打發了盛四後,曾國藩才略為定了定神。他燃起一枝安魂香,盤腿坐在床上,將這兩天來發生的一切細經地深深地思考著。老九的分析,很大部分都是對的,但要自己做趙匡胤,卻萬萬不能接受。這種話,曾國藩已經是第五次聽到了。第一次出自王運之口,他為之心跳血湧。第二次是彭胡左等人的勸說試探,他置這不理。第三次是王運為肅順當說客,他視之為狂妄。第四次是王韜的無知妄言,他不客氣地加以訓斥。難道這一次就如沅甫所說的時機成熟了嗎?曾國藩嘴角邊露出一絲冷笑。時機,對於他來說,這一輩子都沒有成熟的可能性。這一點他比所有勸他問鼎的人都清楚得多。如果說,朝廷對於長毛的起事,對於吏治的腐敗,對於民生的高敝,對於洋人的欺淩,都是軟弱無能、束手無策的話,對漢人的防範,尤其是對握有重兵的漢人的防範,卻是老謀深算、戒備森嚴的。鹹豐帝詢問王世全贈劍事,衡州出兵前夕降二級處分、剛任命署鄂撫又急忙撤銷,德音杭布由盛京派到軍營,多隆阿從金陵來到武昌,這一件件一樁樁往事,刻在曾國藩的腦海深處,並時常冒出來,刺痛他的心。眼下雖然湘軍兵力在蘇、浙、贛、皖南等處占著絕對優勢,但官文,馮子材、都興阿等環伺四周,尤其是僧格林沁的蒙古鐵騎虎視眈眈。所有這一切,似乎早就為著防備相軍而部署的,隻等湘軍一有反叛端倪,便會四麵包圍。還有左宗棠、沉葆楨,位列督撫,戰功赫赫,對曾國藩的不滿情緒早已暴露,而朝廷竭力籠絡,有意擴大內部裂縫,從而達到分化的目的。可以說,從曾國藩手中掌握幾千團勇的那天起,朝廷便對他存有相當大的戒備之心,到現在不但沒有減弱,反而隨著他的名聲和功勞的隆盛而加強。
倘若與朝廷分庭杭禮,第一個站出來堅決反對的便是湘軍內部的人,而這人一定便是目空一切、脾睨天下的左宗棠。曾國藩心想,老九太簡單了,論打仗,不但老九比不上他,眼下海內將才,沒有一個人是他的對手。到那時,左宗棠處極有利之形勢,集全國之糧餉兵力,消滅曾氏家族的湘軍,要比打敗長毛容易得多。
一枝香燃完了,曾國藩下床來活動一下酸脹的雙腿,又點燃一枝,重又盤腿坐到床上,繼續著剛才的思索。
即使僥幸黃袍在身上穿穩了,這個心高氣傲、倔強狠惡的老九,既然可以把黃袍披在自己的肓上,就可以隨時把黃袍取走。斧聲燭影,千古炎謎,老九不就是趙光義嗎?一向對兄弟知之甚深的曾家老大,有一百個把握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曾國藩上下兩排牙齒在嘴裏左右錯動,發出一陣陣輕微的摩擦聲,兩肋時緊時鬆,雙目木然冷漠。讓我背上個亂臣賊子的千古罵名,他卻輕輕鬆鬆地子孫相傳,穩坐江山,老九的算盤撥得太精了。如同安魂香的輕煙嫋嫋直上,越來越淡,直到淡得沒有了,曾國藩對弟弟也越來越看清楚了,直到看穿他的五髒六腑、靈府深處。
是的,曾國藩不能做董卓、曹操、王莽、趙匡胤那樣無父無君、犯上作亂的叛臣逆子。三十年前,他還隻是荷葉塘鄉下一個農家子弟,卑微得像路邊一根草,低賤得像桌下一條狗,如今貴為甲侯,權綰兩江,聲動四海,名重五嶽,還不都是出自天恩,源於皇家嗎?借助他給自己的一切,又來背叛它,反對它,良心何心?失敗了,固然理所當然地要遺臭萬年,豬不如;就算成功了,過去自己所說的那些忠誠敬上之類的話,不都是欺天瞞地的謊言假話?那些告誡子弟的諄家教,不都會成為後世訓子的反麵教材嗎?一生抱負,千秋名節,都絕對不容許他曾國藩有絲毫不臣之念!
還有,金陵已攻下,舉國都盼望早息戰火,鑄劍為鋤,若自己再樹起反旗,豈不僅把千千萬萬的人重新拖入血火之中?出於一個儒家信徒的良知,曾國藩也不願意這樣做。
筆直上升的煙柱忽地斷掉,第二枝香也已燃完,要細心思考的問題太多了,曾國藩下得床來,又點上一枝。既然不按沅甫說的辦,就必須更加事事小心謹慎,務必取得朝廷的充分信賴。曾國藩想,最使朝廷放心不下的,便是手下這十多萬水陸湘軍。數百個軍營皆係將官私募,三千裏長江無一船不掛曾字旗,這在本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怎不令太後、皇上心神不安?臥榻之側,豈容旁人安睡?哪朝哪代的君王不是如此!況且進城後湘軍的表現,也足使曾國藩失望了。這樣的軍隊,即使不撤,也不能打仗了。不如裁去五萬八萬,既令朝廷放心,也肌掉一個沉重的包袱。
再一個就是停解厘金。厘金一事最失人心,苦了億萬百姓,肥了數千局吏。現在金陵已經攻下,右再照解厘金,必然招致民怨沸騰,得罪地方。第一個先撤的是湖南東征局!作出這兩個決定後,曾國藩的心頭略覺寬鬆。他剛走下床,又想起一件大事:今年是鄉試正科,要立即把貢院修複,務必趕上今科鄉試。
清初時設江南省,包括安徽、江蘇兩地,康熙六年這兩地分為兩省,但鄉試沒有分闈,一直在一起,故錄取名額較他省都多,又因人文薈萃,英傑輩出,一甲三鼎中數江南舉子最多,故江南鄉試,曆來為天下注目。自從金陵落入太平軍之手後,江南鄉試已中斷十多年了,這中間僅鹹豐九年在杭州借闈開科一次,又因錄取名額不足,失去了會試的機會。收複安慶後,曾國藩準備在安慶設一考棚,將安徽與江蘇分開,先在安慶單行鄉試,但後因皖北不靖、士子不齊而未果。那些急於仕進的江南讀書子弟,眼巴巴地看著別省開科取士,新舉人們肥馬輕裘,自己滿腹經綸而無法示,心中躁急得不得了,早就盼望恢複江南鄉試了。此事一公開,不知有多少人歡喜雀躍,破涕笑顏!
如果說第一件事足以消除朝廷的戒備,第二件可堵天下百姓的口舌,那麼這件事更是深得全國士子之心!曾國藩想到這裏,終於擺脫了壓得透不過氣來的負擔,心情鬆快多了。
“大人,蕭軍門帶著三十多位將領前來叩見,說有要事稟告。”荊七推門進來,說完後垂手站在一旁。
他們來幹什麼?曾國藩坐在椅子上,心裏思考著,一隻手慢慢地梳理胡須。上上下下地梳理幾遍後,臉上露出一絲淡笑。
“更衣!”曾國藩起身,荊七隨即捧來了朝服。除開跪接聖旨、重要會議及逆望朝賀外,曾國藩接見部屬時通常隻著便服:冬天是一件黑布棉袍,外罩一件醬色馬褂,從不用皮貨,更沒有貂、狐、猞猁等珍貴皮袍。那年打下田家鎮,鹹豐帝賞賜了一件腿馬褂,他隻試穿了一下,表示對聖恩的祗受,第二天便派人送回荷葉塘珍藏起來。夏天永遠是玄色或灰以布長實也不穿絲綢衣褲。今天曾國藩一反常態,大熱天氣穿上嚴嚴實實的朝服,威嚴莊重地端坐在虎皮大帥椅相,兩眼如電光般地平視前方。蕭孚泗等人見此情景,心裏先就有三分怯了。
“諸位找我有何貴幹?”濃重的湘鄉官話寬厚寵亮,在大廳裏回響。
蕭孚泗、朱洪章劉連捷、彭毓橘、朱品隆等人會在那裏,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不敢先開口。蕭孚輕輕地推了一下彭毓橘,小聲說:“你是中堂的老表,你說吧!”彭毓橘見眾人都拿眼睛望著他,分明也是推他出頭的樣子。他想,看來義不容辭了,便正了正衣冠,站起業說:“中堂大人,眾位將軍在營房裏議論,說朝廷硬逼我們交銀子,其實又沒有,都不知如何辦才是,特來請示大人。”說完,偷偷地望了曾國藩一眼。隻見曾國藩兩隻榛色眸子正凝視著自己,就像兩把尖刀向心髒刺來。彭毓橘一陣恐懼,忙坐下來,心不停地跳。
“彭毓橘!”
彭毓橘見曾國藩叫他,下意識地站起來。
“你是怎麼想的呢?”彭毓橘一時答不上來,四下望著眾人,劉連捷對他努努嘴,示意他大膽說。
“大人,金陵城裏的確沒有金銀,眾位將軍從哪裏找得來?都想請大人給皇太後、皇上上個折子,免了這樁事算了。我也是這樣想的。”彭毓橘鼓起勇氣說完這番話後,覺得兩腱發軟,迫不及待地坐下來。
“都說金陵是長毛的小天堂,金銀如海,財貨如山,你們說什麼都沒有,皇太後、皇上會相信嗎?”曾國藩仍舊梳理他的胡須,語氣平緩。
“沒有就沒有,又變不出的!”劉連捷嘟嘟囔囔地說。
“莫把我們逼急了,狗急了還要跳牆哩!”朱洪章見曾國藩不作聲,話放得放肆了些。
“中堂大人!”蕭孚泗站起來大聲說。他已經偷運兩船財貨回湘鄉老家去了,倘若朝廷認真追查,不但這兩船財貨得不到,恐怕爵位也會注銷,他因此很著急,“據說富明阿奉僧王之命,過些日子就要到金陵來了,我們不能等著他胡來。”
“你說怎麼辦?”江寧將軍富明阿將來金陵視察滿城,此事曾國藩已有所風聞,也在擔心。他問蕭孚泗。
“封鎖十三門,不讓他進來!”蕭孚嚷起來。”
“富明阿來金陵視察滿城,你不讓他進來,抗拒朝廷,豈不形同叛逆嗎?”曾國藩依舊平和地問。
“叛逆就叛逆!”彭毓橘見曾國藩一直沒有斥責他們,以為他心裏支持,膽子大了,“大人,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自古如此。無賴賭徒越匡胤都能黃袍登基,大人功德巍巍,天下歸心,何不真此機會,光複漢家河山!”
“放肆!”曾國藩氣得猛力拍打桌麵,大喊,“來人啦,給我把這個膽大包天的亂臣賊子抓起來!”
立時出來兩個親兵,彭毓橘昂首站起,讓親後捆綁不爭辯也不反抗。蕭孚泗用眼睛瞟了一下眾人,然後站起來,走到曾國藩座前,雙膝跪下,同來的其他將官也學樣跪下,一齊高喊:“請大人寬恕!”
“請九帥!”曾國藩大聲發令。一會兒,曾國荃匆匆趕來,見些情景大吃一驚,忙垂手站在大哥身旁問:“杏南犯了何罪?”
“沅甫,彭毓橘口出狂言,無父無君,你說該如何處置?”
“大哥!”曾國荃抬頭望了一眼彭毓橘,氣勢雄壯地說,“不要緊右南,也不要怪諸位兄弟,都是我叫他們幹的。大哥……”
“不要說了!”曾國藩憤怒地揮手製止,“荊七,紙筆伺侯!”
王荊七一手拿著筆硯,一手拿著一迭白紙出來。
“不對,換大筆,大紅石垂箋!”
荊七進屋後再次出來了。曾國藩望著展開在桌麵上的紅底撒金雲紋石垂箋!”
荊七進屋後再次出來了。曾國藩望著展開在桌麵上的紅底撒金雲紋石垂箋,凝神良久,然後揮筆寫下一副聯語。寫完後把筆往硯台上一扔,目光威利地向眾人環視一周,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曾國荃等人呆呆地或站或跪,直到聽不見卻腳步聲,才紛紛走到案桌邊,隻郵石垂箋上寫的是:“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主自知。”眾人有的歎息,有的咋,有的感動,有的木然,有的細細品味而頻頻頷首,有的發出冷笑而援搖頭不止。曾國荃先是忿然,繼則凜然,終於頹然地吩咐親兵:“放掉藩台。”然後冷冷地對眾人說:“今天的事誰也不準說出去,倘若哪個走漏了半點風聲,九爺的刀要借他的血來磨洗!”
還有就是精通帝王術的世外高人陳廣敷對曾國藩的一番鼓動:
曾國藩想到這裏,對陳廣敷充滿了感激:“廣敷先生,今天是我們的第三次相會,歲月匆匆,不覺過去了二十一年。鄙人有幸能在人生轉捩點上,兩次得到先生的點撥,於迷芒時看到希望,在急流中躲過險灘。說句實在話,若沒有先生,就沒有鄙人下半生的事業。鄙人素知先生超凡脫俗,早已將人世的功名富貴看破,既不需要鄙人以爵位祿利來酬謝,也不需要鄙人命幕僚記事跡於史冊,傳英名於後世。今日將先生從千裏之外請來,目的隻是為了當麵表達鄙人的謝忱。同時,先生之高明,二十餘年來,一直為鄙人傾心仰慕。不瞞先生說,鄙人從二十八歲離開家鄉以來,三十多年裏,結交的王公大臣、賢員幹吏、英雄豪傑、俊士逸才;當以數百上千計之,而真正的睿智明達、倜儻瀟灑者,卻少有幾人可比得上先生。鄙人雖小先生十幾歲,然因終未得老莊養心之真,致使病人膏肓,自知在世之日不我,亟欲在死之前能聆聽先生對鄙人一生的批評。這些年裏,鄙人聽奉承的假話多,得批評的真言少。聖人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倘若得先生幾句真言,鄙人即使明日就死,亦無憾矣!”
一等毅勇這番出自肺腑的話,使黃葉觀老道士備受感動:“山人早年浪跡江湖,所學所交,皆零亂駁雜,知命之年以後,方才收心學道,然聽得至陋至淺,雖著道袍道冠,實未進得道家門檻。這一生能經筠仙紹介,得以結識大人及大人一家,又親眼見大人昆仲功成名就,身為侯伯之榮,像繪淩煙之首,使山人二十一年的預言沒有變成荒謬,真是萬幸。大人至誠之心,令山人感佩。二十餘年來,大人一舉一動,盡在世人關注之中,山人也在一旁冷眼觀看,確有許多話想對大人說說,惜未遇其時耳。雞鳴寺乃化外之地,九帥又是大人至親手足,今日山人就姑妄言之吧!”
曾國藩說:“正要聽先生高論。”
曾國荃也說:“先生料事如神,析事入微,什麼話都可以直說不妨。”
廣敷將曾國藩凝視一眼,然後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放下碗說:“大人一生功業非凡,這一麵世上稱頌的人已經太多了,山人也就不變了。山人要說的是另一麵,那就是大人一生給自己,也給曆史留下了一樁大憾事。說明白一點,即大人自己的企望和世人對大人的期望相距甚遠大;大人自己的期望不可能實現,而世人期望於大人的,大人又不願意去做,這,便是憾事。”
出人意外,石破天驚,曾氏兄弟都為之愕然。
“三十年前,大人吟詩:‘生世不能作夔皋,裁量帝載歸甄陶,铖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歸天子。’那時山人已知大人的誌向,郭、李之業,猶是等而下之之事,大人的目標是要像夔和皋陶那樣教化世人,輔佐皇上複興一個風俗淳厚的堯舜之邦。因此,滅長毛,鎮撚冠,建蓋世軍功,取五等爵位,盡管這是湘軍千百個書生將官的最高願望,然而卻不是大人的極終目的。金陵收複後,大人力矯江南之弊,撚冠平息後,大人首倡洋務之舉,山人知道,大人所做的,正是當年所理想的甄陶帝載的夔皋之舉。”
曾國藩深深地歎息道:“廣敷先生,難得你對我的苦心知道得這樣深切。高山流水,不足以喻你這個知音!”
“大人謬許了。其實大人所做的事,天下能理解者甚多,不獨山人一人而已。”
“不然,以鄙人自己所見,天下知者甚少。”曾國藩想起深夜來訪、取走圍棋的康福,心裏有著無限的委屈感。
“我看大哥的心曲,真正懂得的怕也不多。”曾國荃附和著說。
“不能這樣講。”廣敷正色道,“隻能說知之者不少,和之者甚少而已。”
“這究竟是什麼緣故呢?”“和之者甚少”一句道中了曾國藩的心病,他為此不知痛苦過多少年。作為一個時刻關心自己的老朋友,作為一個方外人,廣敷先生一定能深知此中機奧,曾國藩願向他虛心求教。
“這是因為大人之心甚善,而大人之為不可取。”陳廣敷將聲音稍稍壓低,“滿人的江山已經百孔千瘡,腐爛朽敗,它失去了建立堯舜之邦的基礎。”
曾國藩發現這幾天陡然興起的精神已經不行了,如同海水落潮似地在一寸一寸地向下跌落。曾國荃抬起一枚幹梅子放在口裏慢慢嚼著,這梅子又酸又澀。
“大人深受皇家恩澤,或許看不出這點,而許多人是看得很清楚的;也或許大人早已看出,但要知其不可而為之,竭盡全力扶起將傾的大廈。可是,許多人是寧願看著他倒塌的。這便是知之者不少、和之者少的緣故。”
“廣敷先生,鄙人倒要請教。”曾國藩強打起精神問,“鄙人幼讀先賢之書,明白知其不可而為之乃聖人所肯定的血性,即使所為不成,亦是便得讚許的。鄙人的這種血性會不得到後人的讚許呢?還有,既然這江山已百孔千瘡,當年先生為何要勸我墨糸至出山,血戰長毛,匡護朝廷呢?”
廣敷淡淡一笑:“知其不可而為之,聖人雖肯定過,但並非就是至理名言,這種血性也並非就一定會受到後人的許。比如忠桀紂之君,複暴秦這國,為人臣者,雖具血性,亦大不可取。至於山人先前勸大人出山,乃已知長毛決不可成事,且山人亦另有所期待也。”
“另有期待?”曾國藩問,“期待何事?”
“山人所期待的,也正是許多有識之士所期待於大人的,好就是希望大人借討伐長毛之機會,鍛煉出一支強大的漢家子弟兵,先剪滅長先,準推翻滿虜,最後在我神州大地重建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正因為如此,鹹豐八年,我在碧雲觀靜侯大人三個月之久,借治病為由,勸大人行黃老之術,以屈求伸,日後好建非常大業。”
曾國藩大驚,他驚的不是這番話的本身。勸他行非常之事的人已經太多了,他對這話也不感到新鮮了,他驚的是一個方外之人,居然也存在這種光複漢家河山的強烈願望,而且為了這個願望的實現,費盡心機去點撥他,同時又將這個願望壓得深沉不露。一個如此奇特,如此高明,如此將個人名利視若弊履的出世之人,也都希望自己行非常之事。自覺精神已散死期已的前湘軍統帥、而今位極人臣的爵相,在心裏暗暗地問自己:難道滿的朝廷真的已人心失盡,自己的抉擇真的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