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姨於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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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吉安
一
我大姨於嫻走了。走了就是死了,我是晚輩,不能說她“死”,死不是個好字眼。
其實死了就是死了,人都有一死,泰山也好,鴻毛也好,眼睛一閉,就往那黃泉路上走——說“走”,也是符合情理的。
但我大姨走得還是早了點兒,才五十多歲。如今都說活到八十才夠本,但對普通百姓來說,夠不上本的事多著呢,夠不上本也得活著,夠不上本也得死去,是啵?
人死了,親人要去吊喪。我母親是我大姨的親姐姐,我外公外婆都走了,老於家唯一的男丁我舅舅也走了,老於家就她為大,她是應該去的,可她就不去。
不是不想去,是不能去。我外公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句話就是:以後嫻鬼婆死了,你們都不準去,去了,我在陰間也不會放過你們!說這話時,他喉嚨裏像拉風箱,喘著氣,斷斷續續的,聲音卻是那樣冷硬。這話是對我舅舅和我母親說的,說完他老人家就落了氣,一會兒,有兩滴渾濁的眼淚從他眼角流了出來。
我外公是個強鬼,我大姨於嫻也是個強鬼,我母親說,他們倆人的脾氣像死了,都強得屙牛屎。
我外公那年倒在稻田裏後,還沒斷氣,抬回來一口氣還悠了三天。我那幾位嫁到外地的姨媽陸續趕來了,可就沒見我大姨。那天,我外公突然神誌清醒,也有了精神,睜開眼四下看,大家知道他是在尋找我大姨,然後他的眼睛就朝向房門。
就在這時,我大姨瘋了一樣衝進來,撲通一下跪在外公床前,雙手握著外公的一隻手,眼淚簌簌而下。我外公眼裏忽有光澤閃現,然而轉瞬即逝,他突然暴怒地把手從我大姨手裏抽出,對著我大姨猛一推,喉嚨裏咕噥咕噥:你……給老子……滾!……不準……再進……家門!
我大姨對我外公磕了個響頭,爬起來轉身又瘋了一樣衝了出去,我母親扯都扯不住她。
那天夜裏我外公落氣前,他的臉是一直朝著房門的,最後,他好像失望了,就掙紮著對我母親和我舅舅說了上麵那幾句惡狠狠的話。
後來我母親說:嫻鬼婆也是太強了,要是不衝走,守在門外,就沒事了。
當年我大姨“被嫁”到A縣時,我外公對她說的也是同樣的話:你給老子滾!不準再進家門!十幾年過去,我外公和我大姨一直沒見過麵,到最後見了麵,我大姨聽到的還是同樣的話,你要她怎麼想啊?老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外公死到臨頭,怎麼還那樣記“恨”,怎麼就不能寬容自己的親生女兒呢?
我曾經聽我外公氣憤地說過:嫻鬼婆敗壞我老於家的門風,有辱祖宗,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外公讀過幾天老書。
我大姨於嫻對我曾是一個謎。我外公的六個女兒,就我大姨於嫻長得最漂亮、最聰明,十幾歲就出嫁了,嫁到很遠的A縣山區,地方偏遠不說,奇怪的是,她男人比她大二十來歲,聽說還是個駝子。以後,她與自己的兄弟姐妹極少來往,出嫁這麼多年,就回過兩次娘家,一次是我很小時,她來我家住了一晚,沒進娘家的門,是我外婆來我家與她見麵的,母女倆抱成一團哭;一次是她為我外公送終,卻又被我外公趕出家門。
二
其實,我大姨小時候是受我外公寵愛的,她聰明伶俐,“耶耶(爸爸)耶耶”纏著我外公喊得浸甜的。這時,我外公就會給她幾粒枯豌豆或者一把炒黃豆,假如身上還有一分錢,也一定掏出來給她,讓她買糖吃。我母親幫家裏做好多事,帶妹妹,剁豬菜,掃地喂雞,卻從沒有過這樣的待遇。
有一天,剛進學堂門不久,她看到有同學用彩色橡皮圈紮辮子,羨慕得要死,回家向我外公要一分錢,一分錢能買兩個橡皮圈。我外公沒掌財權,這時衣袋裏布撞布,答應過年時給她五分錢。我大姨氣得一跺腳,就問我外婆要,我外婆舍不得那分錢,說你還隻有一屁股大,就愛乖,長大了屋裏有金山銀山都會敗光!錢要留著買鹽的。我大姨還是纏著要,纏了一個晚上,我外婆立場堅定,從實際情況出發,硬是沒給一分錢。纏到最後,我大姨精神不支,睡著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大姨黑早就起床,帶上柴刀溜到後山,砍得汗吧水流,砍倒了一根楠竹。她人小,砍的當然是根小竹子。她去鄰居家喊來同學麗鬼婆,兩個小屁股就抬著那根楠竹。剛走幾步,我大姨就放下楠竹說:要不得,要不得,這樣會被別人看見的。那時山林歸屬集體,楠竹自然是集體財產,我大姨曉得這是“偷”。她解下自己的褲帶,係住楠竹的一頭,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拖著楠竹在地上走,麗鬼婆拿著柴刀跟著。出了村口,她與麗鬼婆就抬,抬不動了,又拖。
七八裏路,這根楠竹七弄八弄的,終於被她們弄到了公社供銷社旁邊的竹子收購站。我大姨用手背揩揩額頭上的汗,大人似的對站在門外的收購員說:請你驗貨!收購員瞪起眼睛看了她們半天,說你們來賣竹子?我大姨理直氣壯地說:是的呀!收購員撲哧一笑:是偷的吧?偷集體的竹子要挨批鬥的。我大姨說:批鬥又不要你去挨,你怕麼子?收購員搖搖頭說:這根竹子太小了,我們不收!我大姨說:你們又冇講過小的不收!收購員幹脆不理她了,掏出煙荷包去卷“喇叭筒”。我大姨突然“嗚哇”一聲大哭起來,聲音嘹亮,驚天動地……
收購站裏走出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問收購員是回什麼事,收購員就說了。幹部彎下腰,和藹地問我大姨:細妹子,你賣竹子,拿錢作麼子用呢?我大姨馬上收住哭說:我買橡皮圈,紅色的,紮辮子幾好看的。幹部“哦——”地一聲,與收購員耳語了幾句,然後從自己衣袋裏拿出五分錢,放到我大姨手上說:這根竹子我們收了,以後再不能這樣了啊!我大姨含淚笑了,連連點頭,然後拉著麗鬼婆的手,蹦蹦跳跳地進了供銷社。我大姨買了六個彩色橡皮圈,給麗鬼婆兩個,剩下的兩分錢就買了兩根棒棒糖,一人一根,嗍得吧唧吧唧響。
我大姨走到禾場,就看見我外公黑著臉站在堂屋裏。我外公一上午沒見嫻鬼婆的影子,曉得她人小鬼怪多,昨天沒要到錢是不會罷休的。我外婆喊他劈幾根細柴,他找柴刀,柴刀不在,他心裏有些明白了,就去後山,很快就看見新砍的竹頭。他氣得直呼,這還了得?小時偷針,大時偷金!
我大姨看見我外公,歡蹦的步子立馬收斂,吐出口裏嗍得沒有甜味的棒糖棍子。進了堂屋,我外公一眼看見她辮子上的紅橡皮圈,便一聲喝:跪下!我大姨故意嘣噋一響,硬邦邦地跪了。我外公二話不說,從牆上取下那把楠竹丫來抽她。我大姨瞪眼望著,一聲不吭。我外公說:不哭?比我還強啊?你哭,我就不打了。我母親在旁邊連聲說:你哭唻,哭唻!我大姨抿著嘴,就是不哭。我外公說:如今管不住你,長大了,你不起得飛?更加放肆抽,還是沒有哭聲。我外公按下她身子,褪下半截褲子,楠竹丫子一抽,白屁股就紅了,還顯出血痕。我大姨咬著牙,淚水在眼眶裏轉,就是不哭出聲來。我外公氣急敗壞,不知咋辦了,就去扯她辮子上的橡皮圈。這下我大姨反抗了,用手死死護住橡皮圈,我外公發力霸蠻扯,她就咬他的手,痛得他“哎喲”一聲。這時我外婆一把抱住我外公,往房裏推,讓他下了台。
此後,我大姨再不纏著我外公喊“耶耶”了。
我母親說:那次要不是你外婆,你大姨會被你外公打死。兩個強鬼碰一起了,是前世的冤孽!我問,外公說大姨敗壞了門風,到底是怎麼回事?唉——我母親長長地歎了口氣。
三
我大姨長到十六七歲,出落得如花似玉,明眸皓齒,蜂腰挺乳;一條掃屁股的粗辮子,黑溜得像刷了亮光漆,皮膚是鄉下人難得有的白皙,“雙搶”時頂著太陽曬,也曬黑了,可過那麼七八上十天,又細白如初。隊上的大媽大嬸說:嫻鬼婆理應是城裏的學生妹子,硬投錯了胎,生拐了地方。我大姨在路上走,田裏做事的男人就會停下手,眼光一直追著她。這時我大姨就把長辮子一甩,頭往兩邊歪一歪,水蛇腰放肆地扭兩下,逗得那些眼光冒火起跳。
要是我外公看見她這樣子,就會說:一個紅花妹子,要有規有矩,曉得羞恥!我大姨就回敬一句:老封建!她讀完完小就不上學了,我外公說,妹子反正是別家的人,讀那麼多書做麼子?我大姨吵著鬧著也沒能再進學校門。這也怪不得我外公,那時全家已有九口人了,哪供得起?她算是“高待遇”,我母親讀了兩年書,就乖乖地回家抱妹妹了。
那時大隊有文藝宣傳隊,農閑時節喊些青年男女來,一套響器,兩把胡琴,就唱起了樣板戲。我大姨自然是宣傳隊的“台柱子”,她那扮相比李鐵梅還李鐵梅,李鐵梅的唱段,她全會,沒人教她,她看了兩次縣劇團的下鄉演出,聽了幾次廣播,就學會了,而且那台上的一招一式,還蠻有板路。宣傳隊到生產隊演出,隊上的大禾場擠滿黑壓壓的人,我大姨一上場,禾場上就嗬嗬喧天,她越發帶勁,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唱到“都有一顆紅亮的心”的“心”時,把大辮子往腦後一甩,側臉、亮相——美豔如花!再唱拖音,曲裏拐彎,起伏跌宕,把那些男人的心也拖得怦怦亂跳,又好像有貓爪子在抓。
我大姨那時真是出盡了風頭。她心靈手巧,愛打扮,沒錢買新衣穿,就買來幾條大手帕,相拚縫了,就成了一件式樣新穎的“娃娃衣”,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胸脯,引來年輕妹子圍著她轉。她怎樣裝扮,她們就怎樣裝扮。她發辮上插朵梔子花,村裏就到處是流動的“梔子花”;她舊襯衣上綴幾粒彩色塑料扣,村裏就到處流光溢彩。用現今的話說,我大姨領導“服飾新潮流”。那些青皮後生子,聽我大姨一聲喊,腳都拐了地跑來。
我外公常常被氣得出粗氣,說嫻鬼婆這樣下去會惹大禍的。於是嫻鬼婆就踮起腳跳“芭蕾”,一個圈轉到我外公麵前,伸手一扯,準確地拔下他臉上的一根胡子。我外公又氣又樂,也伸手準確地回敬了一個嘣脆的“栗鼔佬”。
如果日子就這麼過下去,幾年後,憑長相和聰慧,我大姨一定能在當地找到一戶好人家,甚至還有可能在城裏找個吃國家糧的小夥子,不說生活將會如何幸福美滿,至少正常的夫妻相愛,生兒育女的日子,那是刀都劃不脫的。
我母親說:嫻鬼婆諳事早(鄉下說女孩諳事早是成熟早的意思),太囂衍了,性子也太烈,犯了煞呢,娘個腳轉筋!
四
那年,隊上來了個陌生人。就是這個人一下改變了我大姨的生活軌跡,改變了她的命運。
這個陌生人不是路過的,也不是走親戚訪朋友的,更不是木匠鐵匠搖撥浪鼓的。是什麼人?是個來“改造”的城裏人。我的耶呃!那不是“牛鬼蛇神”嗎?嗯咯,是一個“煞星”!
這人三十來歲,樣子倒不凶,單瘦、白淨,一身齊齊整整,遇見人先笑,再道聲“你好”,蠻平和,蠻有禮貌的。他叫鍾一鍾,聽說是地區什麼館的“筆杆子”,運動一來,有人翻出他的老底,他堂客原是一軍人的未婚妻,被他“挖”過來了,他家庭成分又是資本家,他就被打成“壞分子”,“帽子”抓在群眾手裏,送往農村“脫胎換骨”。
隊上的人都心地善良,見鍾一鍾冇年冇紀就成了“壞分子”,來農村受苦,堂客又在鬧離婚,家裏還一個細伢子,就有了些同情。大家幫著在牛欄屋旁搭個偏房,砌了泥磚灶,讓他自煮自吃。出工就讓他隨婦女勞力,主要做做土裏的活兒,下田呢就踩踩草。
每天出工,婦女隊長要點名。點到“鍾一鍾”時,我大姨就笑個不斷牽,我母親站在旁邊說:老是笑、笑,吃了笑婆婆的尿啊?我大姨還是笑:你不會聽啊?蒸一蒸(鍾一鍾),煮一煮,蒸籠發粑粑,煮鍋大南瓜!周圍的堂客、妹崽們笑得哈哈連滾。鍾一鍾站在女人堆裏,格外顯眼,一副臉通紅通紅,他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父母給我的名字沒取好。大家更笑翻了天,我大姨覺得這個鍾一鍾還蠻有味。
這天的活是鋤棉花裏的草,每人分一壟,我大姨和鍾一鍾挨著。棉苗出土不久,淺淺的,大都藏在草叢裏。我大姨做事利索,眼尖手快,嚓嚓嚓地,就鋤到了前麵。見旁邊沒什麼響動,扭頭一看,鍾一鍾遠遠地落在後麵。她想起點名時笑話了他,覺得過意不去,就跨過土溝幫他鋤。後麵的麗鬼婆就取趣:嫻鬼婆,學雷鋒啊?我大姨說:雷鋒是要學的啵?麗鬼婆說:學雷鋒隻幫白臉相公啊,也幫幫我這個黑臉婆唻!我大姨說:我愛幫哪個就幫哪個!麗鬼婆馬上接話:你愛呀,愛哪個?我大姨說:哼,我愛哪個你管不著!旁邊有堂客起哄:麗鬼婆,你頭發長了嘞!我大姨把鋤頭一躉,口裏一串連八珠:我就是愛幫他,愛幫他,愛幫他……大家都曉得她的脾性,就不敢答白了。
我大姨幫鍾一鍾鋤了一陣,又回來鋤自己的,過會兒再扭頭看,鍾一鍾還落後一大截,人蹲在地上擺弄什麼。她趕緊跑過去,鍾一鍾正在扶起被鋤斷的棉苗,急得額頭上汗直冒。我大姨再掃視過去,草沒鋤掉幾根,棉苗倒斷了不少。她氣得頓腳:真是個相公!她又見他左腳的解放鞋被鋤破一個大口子,大腳趾在出血。鍾一鍾捏起一根棉苗說:這,這怎麼辦、怎麼辦?我大姨沒好氣地說:怎麼辦啊?你吃了!還不快把鞋子脫下來!他就往地下坐去,我大姨把他肩膀一提:相公啊,你坐都不會!她把鋤頭把橫在土溝上:這樣坐!他就乖乖地坐到鋤頭把上,脫了鞋。她從口袋裏拿出一條白底起小紅花的小手帕,用牙咬破邊,撕下半條,給他把傷口包紮好,然後要他站起來,走幾步,問他:不蹩腳吧?不痛吧?他說:不蹩腳,也不痛。她說:你回去就用鹽水把傷口洗幹淨,再包好,怕得破傷風的!
鍾一鍾連連點頭。這個大男人,此刻像個聽話的小屁孩,任小他一截的我大姨這麼擺布著。他說:真謝謝你,小嫻同誌!我大姨說:別這麼酸不溜秋叫我,叫我嫻鬼婆就是!他說:真不好意思,我把棉苗鋤斷了好多,我以前從沒鋤過草。我大姨說:看你樣子就曉得你隻會拿筆杆子。來,我告訴你鋤——你看著啊,雙腳要趴開一點兒,鋤頭不要筆直挖下去,這不是挖土,鋤口要放平點兒,腰都不要怎麼彎,就這樣啊,蠻輕鬆的,你看清楚……
這時,鋤到前麵去了的堂客妹子都轉過身來,撐著鋤頭把望著他們,嘻嘻哈哈,嘰嘰喳喳的。鍾一鍾有點兒不好意思,低了頭,我大姨卻把胸一挺,大辮子一甩,對她們招招手,蠻得意的樣子。
娘個腳轉筋,我大姨怕誰呀?我行我素的範兒!
五
和鍾一鍾熟悉了,吃過晚飯,沒事了,我大姨就會悄悄溜進欄屋旁的那個偏廈。
偏廈裏收拾得還整潔,在三分之二的地方牽了根鐵絲,掛一鋪床單隔成兩個空間,裏間是臥室,有一個小床,床上有把豬腰子形狀的琴,床前碼幾塊泥磚,上麵擱張門板,就成了書桌,放著煤油燈和一些書,牆壁上掛著一個琴盒;外間是灶房,有個柴火灶,牆邊幾塊泥磚上放兩塊木板,上麵擺著碗筷和油鹽醬醋。
有次我大姨一進偏廈,就見滿屋的煙,鍾一鍾還沒吃飯,正蹲著往灶眼裏塞柴,灶口濃煙滾滾。我大姨拍拍他肩膀:走開,走開!讀這麼多書,火要空心都不曉得?她幾撥幾扒,火就旺了。他搓著手,站在旁邊嘿嘿地笑。她說:發什麼呆,還不快去炒菜!
飯是中午剩的,炒幾下就可以了,菜是小白菜和酸菜湯,一瓷勺剁辣椒。他吃得津津有味,我大姨說:相公,去喂幾隻雞,就有蛋吃,等我家雞婆抱了雞崽,我給你捉幾隻來。鍾一鍾說:那我要買,買。我大姨說:買你個腳轉筋!——哎,等會兒你拉豬腰子琴給我聽,我們不就扯平了,是啵?
鍾一鍾吃過飯,我大姨飛快地把碗筷洗了。他拿來豬腰子琴,放到肩上,用下巴夾著。我大姨說:哦,還是下巴琴。他笑笑說:這叫小提琴,是外國傳進來的。她說:我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琴呢,你拉《北風吹》咯 。
琴聲一響起,我大姨就興奮得拍手:幾好聽的!跟我在廣播裏聽到的一樣。聽著聽著,她就輕輕唱起來,還邊唱邊舞:
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雪花那個飄飄年來到……
曲子拉完,鍾一鍾剛開口說小嫻同誌,我大姨就指著他的嘴:又忘了?他忙說:哦哦,嫻鬼婆!她馬上脆嘣嘣地一聲:哎!倆人都笑了。他說:你還能歌善舞啊。她偏著頭得意洋洋:你不曉得吧,我嫻鬼婆是宣傳隊的頭塊牌,我往台上一站,大家都拚命鼓掌。他說:你演出,我就去看,我也拚命鼓掌。她說:你琴拉得這麼好,參加我們的宣傳隊要得不?他連連擺手:要不得,要不得,他們不會同意。她說:哪個敢不同意?在宣傳隊我嫻鬼婆說了算!他聲音有些低沉:我是來改造的。她說:改造個腳轉筋!他說:不講這些了,來,我拉曲《梁祝》給你聽。
淒婉、優美的旋律在琴弓的推拉中響起,也拉扯著我大姨那顆少女敏感而多情的心。他拉得那麼投入,眼睛時而半閉,時而張開,額上一小綹頭發隨著琴弓忽上忽下,她覺得他拉琴的姿勢幾好看,又覺得他太像那個電影演員王心剛了。琴聲在泥巴抹牆的偏廈裏回蕩,聲聲幽怨,聲聲淒泣,是傾訴?是傷悲?聽著聽著,我大姨淚水漣漣。
他拉完曲子,發現她這樣,便問:怎麼啦?她忙擦去淚水說:沒、沒……你拉得幾好聽,太晚了,我要回去了,今天我很開心呢。他說:我也是,我好久沒這麼開心了……
六
我大姨覺得鍾一鍾身上有種吸引力,讓她老是去想他,記憶他的模樣,記憶他是神情,記憶他的琴聲,不知為什麼,自己想不去想都做不到,有時想多了,心就會怦怦跳。她一有時間,就溜到牛欄屋。
有次鍾一鍾對我大姨說:以後你要少來我這裏呢。她覺得奇怪:你不歡迎我啊?我來了可以幫你燒火,幫你掃地,我還帶了壇子菜給你。他忙說:不是不是,我名聲不好,戴著帽子,怕影響了你。她說:影響個腳轉筋!我家是貧農,我不怕!我愛來就來!嘻嘻,我來,是來改造你這個“壞分子”的!他說:你年紀還小,有些事你不懂的。她說:我翻過年檻就滿十七,吃十八歲的飯了。他說:我跟你講不清!她就說:你講不清就講點兒別的——哎,你讀了那麼多書,講點兒書給我聽好啵?
我大姨大大咧咧坐到他床上,雙肘撐在門板書桌上,手掌托住下巴,圓睜著亮亮的眼睛望著站在門板對麵的鍾一鍾。鍾一鍾從灶房拿來煤油燈,然後就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
她自己倒是慢慢說了:我讀書太少了啊,我耶老子不讓我讀,說我是潑出去的水;我們隊上的妹子都沒讀什麼,麗鬼婆家裏隻她一個女,也隻讀了初小,我還完小畢業。唉,我要是一直讀下去,一定能上大學的!那我以後就會像你一樣,當幹部,寫文章,拉小提琴……我羨慕死了!你曉得不?這些天,我腦子裏老是出現你,嘻嘻,有回還夢見了你,真的!
他慌忙說:來來,我們坐外麵去,我給你講書!他搬兩塊泥磚,擺在外麵的地坪上,再在泥磚上鋪層竹葉,倆人麵對麵坐著。他就給她講曆史故事、講古典詩詞。他講得繪聲繪色,生動易懂,聲音很有磁性,她托著下巴,聽得津津有味。
這是秋末的一個夜晚,沒有風,沒有月亮和雲翳,滿天繁星,空氣裏充滿絲絲甜味。旁邊牛欄屋偶爾傳來“哞——哞——”的幾聲牛叫,給牛添夜草的滿老倌還沒從家裏來,四周靜悄悄。
鍾一鍾慢慢站起來:嫻鬼婆同學,今天的課就講到這裏!我大姨一怔,好像從夢中醒來似的:講完了啊?你這麼會講咯,比我們老師講的好得多!他一笑:我本是個老師呢,哦,太夜了,你快回家!
我大姨朝他鞠一躬:相公老師,多謝你講課!然後轉身蹦跳著走了,大辮子在身後一擺一擺,拍打著她那結實的翹屁股……
七
我外公見我大姨晚上經常出去,就問她:夜裏你野到哪裏去了?她說:我……我到大隊去了。他說:大隊近向又沒演戲。她說:是沒演出,我們是在討論劇本。討論劇本我外公搞不清楚,就說:嫻鬼婆,牛欄屋你要少去,你以為我不曉得?你給他送點兒菜,這要得,他一個人在這裏也可憐——送了就要回來,他戴頂“壞分子”帽子,那是沾不得的!她咧嘴咧腔:他要是“壞分子”,那隊上好多人都是“壞分子”!我外公氣得去敲她的栗鼔佬,她小腰一扭就跑了。
這天晚上,我大姨又“野”到了牛欄屋,坐在偏廈外麵聽鍾一鍾“講課”。講了一陣,便歇口氣。我大姨說:都說你是“壞分子”,我看你不壞嘞!他便苦笑。她又問:你怎麼就成“壞分子”了?你是不是真的搶了解放軍叔叔的堂客?他便搖搖頭,還是沒開口。她急了,去搖他的手臂:你講咯,講咯!他站了起來,把泥磚移開一些,再坐下說:好,我告訴你。
鍾一鍾讀大學時,有個女同學,以前有個部隊對象,讀大學後就斷了關係,她暗戀著鍾一鍾。畢業後,他分到省城大學教書,她則分到Y地區,不久她找到他,就戀愛,就成家,就有了兒子,他就要求調到Y地區群藝館。運動剛開始,有人揭發他破壞軍婚,加上他出身資本家,不容他辯解,就被戴上了“帽子”。他氣憤地說:就這麼回事,你聽明白了吧。
就這麼回事,我大姨聽得眼淚啪塌,他太冤了,太遭罪了,她覺得自己心裏在疼他。她竟然伸手去抓住他的手:你莫氣,莫氣啊。他讓她這麼握著,說那破壞軍婚的事,遲早會搞清的;我氣的是她,一聽我成了壞分子,就要離婚,上麵說我的問題沒有最後定性,沒同意,但這婚肯定要離的,她不離,我也堅決離!
倆人的手還在握著,突然他像著了火似的,猛地抽出手來。
倆人默然無語。我大姨抬起頭,望著那遙遠的天際,有半邊月亮曾在雲裏穿行,此時月亮隱沒了,天上堆起雲層,黑壓壓的。
過了一會兒,我大姨對著他眼睛說:你離了婚,我嫁給你!
他嚇一大跳:你,你說什麼,說什麼?
你離了婚,我嫁給你!
這樣的玩笑是開不得的!以後再不準亂講了!
我沒亂講,我說的是真的!我要是亂講,遭雷打電火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