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至高境界(1)(1 / 3)

第三章 至高境界

一部傑作的誕生,決不是一時感情衝動的產物,更不是對現實進行即興速寫的結果。譬如地震的爆發,是漫長的地殼運動中產生著強大的地應力,而這種強大地應力的長期集中又造成巨大彈性應變能,在岩石中積聚著、蘊蓄著,直到岩石再也不能支撐自己,便爆發了地震。創作也是這樣,也要經曆這樣一個積聚,貯蓄的過程。愈是優秀的作品,愈是經過長年的積累、觀察、思考和孕育,《北京人》就是這樣。關於《北京人》的素材來源,曾有過種種猜測。曹禺就此也陸陸續續地回答過我所提出的一些問題。他說:我寫《北京人》主要取自我的老同學孫毓棠的外祖父徐家。1930年暑假,我和孫毓棠一起參加清華大學的考試,就住在他的外祖父家裏。毓棠的外祖父也可以說是清朝的遺老,那時他做著中山公園的董事。每天,他都去中山公園喝茶、聊天,過著清閑的生活。徐家的少爺、小姐不少,但是,家都破敗了,夜晚,經常有人把家裏的東西偷出去賣。雖然,已經失去了徐家祖輩的榮華富貴和家運旺盛的繁榮,但是徐家的陳設,仍然是十分講究的,處處都是古色古香,即使房屋的構造、格局,都能看出昔日的威嚴,棟梁上也留著過去金碧輝煌的痕跡,就像我在《北京人》中所寫的。當然,也不都是取自徐家,像曾皓,就有我父親的影子。《北京人》的寫作,也可以說是“雜取種種人”。不過,他一向最醉心的還是寫出人物性格,特別是寫出人物的靈魂。《北京人》就是要寫“活人,有靈魂的活人”,能“抓牢”讀者觀眾靈魂的活人。他是這樣說的:你問我《北京人》是怎麼寫出來的?這是很難用幾句話說清楚的,甚至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不過那時有一種想法,還是要寫人。一切戲劇都離不開寫人物,而我傾心追求的是把人的靈魂、人的心理、人的內心隱秘、內心世界的細微的感情寫出來。這個戲中的人物,大都在生活中有著他們的原型,或者說影子吧。我說曾皓就有我父親的影子,也有別的人的。我曾看到一位教授,他和一個年輕的姑娘有一些感情上的瓜葛;我看出他是在剝奪別人的感情,這件事曾經使我感觸很深。我就是由他的靈魂,引起聯想,開掘了曾皓的卑鄙的靈魂,把他內心深處的卑鄙自私挖出來。這個教授並沒有多少故事,也沒有什麼驚險熱鬧的東西。那時,我還碰到一個女孩子,年齡稍大些了,沒有出嫁,住在姨夫家裏。當然,這個姑娘不像愫方那樣,但有些相似吧!就這樣把曾皓和愫方連在一起了。

我曾對你說過徐家,那的確是一個大家庭,他家的宅院是一個套院連著一個套院,真是深宅大院。但的確敗落了,不知怎麼就又和耗子連起來了。這個家就是被耗子咬空了。徐家的少爺、小姐賭博,抽鴉片煙,把家中的東西、古董玩物拿出去變賣,這些少爺就有曾文清的影子,他懶得要死,成天無所事事。守著家,吃,偷、拿、玩,是廢物,典型的廢物,真像耗子。但是,這些少爺,沒有曾文清那樣的文雅。對這些人之所以印象深刻,這同我的大哥也多少有些關係,曾文清身上也有我那位大哥的影子。我那位大哥,是學法律的,抽鴉片煙,一輩子什麼事也沒做成。大概我的父親也是恨鐵不成鋼,有一次,父子衝突起來,父親把大哥的腿踢斷了。結果,大哥出走了,從天津跑到東北哈爾濱,過了一冬天,又回到天津來了。他大概也是混不出什麼名堂又回來的。但是他又不敢回家。後來,還是母親把他找回家裏。大哥依然故我;惡習未改,他有一次抽鴉片煙又被父親看到了,父親就跪倒在他麵前說:“我是你的兒子,你是我的父親,我求你再也別抽了!”這些,我都寫進去了。還有一次曹禺帶著很沉深的感情,談到愫方的塑造:愫方是《北京人》的主要人物。我是用了全副的力量,也可以說是用我的心靈塑造成的。我是根據我死去的愛人方瑞來寫愫方的。為什麼起名叫愫方,“愫”是她取了她母親的名字“方素悌”中的“愫”;方,是她母親的姓,她母親是方苞的後代。方瑞也出身於一個有名望的家庭裏,她是安徽著名書法家鄧石如先生的重孫女,能寫一手好字,能畫山水畫,這都和她的家教有關。她是很文靜的,這點已融入愫方的性格之中。她不像愫方那樣的具有一種堅強的耐性,也沒有愫方那麼痛苦。但方瑞的個性,是我寫愫方的依據,我是把我對她的感情、思戀都寫進了愫方的形象裏,我是想著方瑞而寫愫方的。我把她放到曾家那樣一個環境來寫,這樣,愫方就既像方瑞又不像方瑞了。方瑞的家庭和愫方的家庭不完全相同,她的妹妹鄧宛生和她性格不一樣,是很開朗的活潑的,當時是一個很進步的學生。袁圓的性格也有她妹妹的影子。沒有方瑞,是寫不出來愫方的。

曹禺的劇作,有他獨到的藝術經驗。但是,傾心於人物,也可以說是曆來劇作家所關心的。特別是傑出的劇作家大都由於寫了名垂千古的人物而傳留後世。但是,這樣的成功秘訣,並不見得都能為人得到,有人知道卻不去做或者不能做到,這就是差別和距離。在中國的劇作家中,肯於為此而嘔心瀝血的劇作家並不多見。在生活中,他留心的是人,引起愛憎的也是人。他不是冷靜地客觀地去寫人,他的愛憎,他的痛苦和苦悶都揉進他的人物裏。他對方瑞的愛,寫成他的愫方,但是,愫方中也有他自己的時代的苦痛。愫方的孤獨,也凝聚著他的孤獨感,那從小就有的孤獨感。他說:《北京人》中的號聲,是我在宣化生活中得來的,那時天天聽到號聲。每聽到這種號聲,說是產生一種悲涼感,不是;感傷,也不是;是一種孤獨感。我童年常有這種孤獨感,這種印象是太深太深了,就寫進愫方的感受之中,寫到戲的情境之中。不知是誰說的,作家筆下的人物都有著他自己,他寫的每個人物,寫的是別人,也是寫著他自己,曹禺也是這樣。他談到江泰時說:

江泰是根據我在抗戰時在四川的一小小城裏,遇到的一個法國留學生作為原型而寫出來的。這個法國留學生和他愛人住在他老丈人家裏,是一個樂天派。每次見到我,都是東拉西扯,談得興高采烈,不像江泰那樣滿腹牢騷。我父親還認識一個法國留學生,是研究科學的。在那個時代,搞科學的人是很不得誌的,他不會做官,很失意,常常和我父親在一起窮聊。江泰這個人物就是取材於這些生活中的人物,其中當然也包括我的某些幻想。思懿這個人物在生活中也有原型,這種人我見得很多。印象最深的是某個學校的校長夫人,嘴很刻薄,但不是那麼凶殘。劇中其他人物如瑞貞和曾霆也是我在生活中見到的人物。我有一個朋友,他的哥哥三十六七歲,就有一對十七八歲的兒子和兒媳,他們叫我叔叔,這對小夫妻缺乏愛情,兒媳經常回娘家去,後來,我聽說一個自殺了,一個病死了。我沒有把瑞貞和曾霆寫成這樣,因為我不忍心這樣寫他們,那樣寫就太殘忍了。我寫瑞貞,讓她從那個大家庭掙紮出來。

他說,他的人物都有原型,並不夠於他全然按照這些原型去寫。他很講究人物的孕育,講究人物的創造。他曾說:一談到自己的創作,有時覺得自己不是什麼都能說得很清楚的。你說神秘也好,你說有點靈氣也好,的確是隻能意會不好言傳的,連自己也不知道這些人物是怎樣就活起來。從種種人得來的印象,加上聯想,各種各樣的東西在頭腦中撞擊著、化合著、孕育著,從不清晰到清晰,從一兩點印象聯成一片又擴展開來,人物就逐漸活起來了。我的確講不出什麼大道理來。寫《北京人》,開始的時候,也是先有幾個人物,愫方、江泰、文清、曾皓這麼幾個人物,也不是一下子就清楚這些人物有什麼深刻的意義,但寫著寫著就明晰起來。但是,我這點很清楚,一定得把人物寫透、寫深,讓他活起來,有著活人的靈魂。而且,寫《北京人》,我有一種想法,就是把人物的靈魂深挖一下,把人物性格的複雜性挖一下。如果說《北京人》和以前幾部戲有什麼不同,我以為不同之點就在這裏。當時,就覺得這些人物的性格有一種吸引人的魅力。是人物性格使我入了迷,吸引著我,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不由得使你要按照他們的性格來寫他們的感情和行動。這些活動起來的人物,就引著你去寫,他們似乎都有著她們的性格軌跡,非得這樣不行,這才是最有趣味的,但又是複雜的,說不清楚的。他不是強調他對自己的創作“說不清楚”,而是一說到時便自然而然地說,他很難說清楚他作品中的一切。這並不是他故意謙遜,也不是故作神秘,事實上,一個作家真正投入創造性的想象思維狀態之中而寫出來的一切,的確是他本人很難說清楚的。

你很難說清楚,為什麼會寫出那麼一些場景和細節來,會探索出它們的來源。在生活中往往有許多印象,有許多憧憬,等寫到那個節骨眼兒上,就冒了出來。所以,你讓我把一切都能說個明白,不但現在不可能,我想,即使在寫《北京人》時,我也不見得都能說清楚。

談到《北京人》的時代背景時,他談到的戲的“神”和“味”,這就屬於藝術的直覺了。他常愛說,如果那麼寫就“走神”了,就沒有“味道”了,他似乎就憑這樣一種“神”、“味”的藝術感覺和判斷,確定他應該怎麼寫或不應該怎麼寫。他說:《北京人》中,瑞貞覺悟了,最後愫方也醒悟了,她們都從“棺材”裏掙脫逃出去了。我清楚地知道她們逃到什麼地方,那就是延安。那時是由袁任敢帶她們到天津,正是在日本人統治下,檢查很嚴,但是,我不能把日本侵略軍寫到劇本裏去。我明明知道,但不能寫,隻要一把日本聯上,這部戲就走神了。古老的感覺沒有了,味道也沒有了,非抽掉不可。現實主義的東西,不能那麼現實。當然是有日本人的,但戲不能那麼去寫,一寫那些具體的東西,這個戲的味道就不同了。就這點,我和有些人的主張是不一樣的。現實主義寫時代,不一定把那個時代的事都寫上去,時代的感覺,表現的方法是不同的。我很佩服茅公,他把他的作品的時代寫得那麼準確,政治是什麼,經濟是什麼,情況都寫上去了,這是茅公的路子。我在江安寫這個戲,寫的是淪陷區的北平,袁任敢帶她們去延安是有路子的。實際上,袁任敢這個人,同我們黨是有關係的,他自己是接近共產黨或者說是共產黨的外圍也可以,他裝得很受氣的樣子,我那時就是這麼想的。但我不願這麼寫出來。袁任敢像戲中那樣的表現,也不奇怪。江泰還接受過革命黨的影響,他不是也喊打倒一切嗎?他也知道瑞貞接近共產黨。我不願把日本人搞到戲裏去;否則,戲就變味了。要不就又寫成《蛻變》了。我以為,自他寫《雷雨》以來,他的《日出》、《原野》,都一直追求戲劇的神韻、味道,或者說是韻味、境界。用他的話來說,既是寫實主義的,又不是那麼寫實的。在這方麵,不但體現著他的戲劇美的獨特追求,而且積澱著傳統藝術的審美文化心理。這些凝聚在他的審美個性之中,是很牢很牢的。《蛻變》是個例外。《北京人》又回到他原來的審美個性追求的軌道上。一個作家的選擇和創造,總是有他的一個創造天地,或者說是“基地”,這個基地既有著作家的現實製約,又有著曆史的(包括傳統的美學影響等等)積累,從而成為這基地的構成的錯綜複雜的因素,他正是帶著這些曆史的和現實的血液和乳汁而進行創造的。作家要實現自我超越,都不能不從他自己的基地出發,這其中是隱含著一種必然性的。《北京人》之所以取得成功,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這種必然性。他又把他的美學超越目標,審美價值的取向,題材的選擇,置根在這個基地之中了。他的那些“感覺”,那種特有的戲劇神味追求,都又為自己再次調動起來,作了淋漓盡致的發揮。不可忽視作家這種潛在的美學素質,美感經驗,具體地說,就是中國古典文學藝術中體現的美學傳統,在作家的文化心理結構和素質中的積澱。看來,這似乎說不清楚,但卻是滲透在他的血液和乳汁之中的。他曾對顏振奮這樣談到:

詩有“賦、比、興”。就以《北京人》裏猿人的黑影出現的情節說,這種安排就好比是起了詩中“興”的作用。有了“北京人”的影子出現,就比較自然地引起袁任敢在隔房後麵那段長話,其用意也在點出這個家庭中那些不死不活的人們的消沉、疲憊、懶散和無聊,但是橫插進來的一筆,不可描得太重。因此,在舞台上(第二幕夜半曾家突然熄燈時),那透露在紙隔扇上的“北京人”的黑影,不宜呈現在觀眾麵前過久。在袁任敢說完長話和江泰上場之前,那人影就可以消失了。“這樣處理得自然些”,不然,“那懸在頭上的黑影會使人感到很不舒服,和劇中人談笑間的喜劇空氣也不調和。”

這些,都說明曹禺對傳統美學的深切把握,他把這些都自覺或不自覺地融入戲劇情境之中,融入人物塑造之中。譬如,關於象征的運用,這是在《雷雨》的創作中便有的,但在《北京人》中是俯拾即是的象征手段的絕妙運用。棺材、耗子、鴿子、猿人,這些都融入戲劇的情境中,你決不會感到它是西方象征派的戲劇,而深入骨髓的是中國詩的境界,這都使之出神入化了。

但是,他說過,他寫《北京人》是受了契訶夫的影響:我說過,我受過契訶夫戲劇的影響,但是,《日出》不是,《北京人》有點。契訶夫自有他的深刻處,但是,學是學不像的,中國也演不出來,就是演得出,也沒有人看。“學是學不像的”。他受契訶夫的影響,決不是寫法的模仿,風格的因襲,而是一種心靈的啟示,是一種美學視角的點悟。他曾說,契訶夫的戲劇中,在平淡的人生鋪敘中照樣有吸引人的東西,讀了他的東西,使你感到生活是那麼豐富,“他的作品反映生活的角度和莎士比亞,易卜生都不一樣,它顯得很深沉,感情不外露,看不見雕琢的痕跡,雖然他對自己的劇本是反複地修改,是費了力氣寫出來的”。這裏,他提到一個“反映生活的角度”問題,也就是審美視角問題。《北京人》同《雷雨》、《日出》不同,就在於它受到契訶夫“反映生活的角度”的啟示,幫他從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去開掘那些“吸引人的東西”。這也隻能從這樣一個角度去看契訶夫戲劇對《北京人》的影響。他一次對我說:在風格上,《北京人》受到契訶夫影響,我是很喜歡他的《三姊妹》的。50年代,我去莫斯科,看莫斯科藝術劇院演出的《三姊妹》,那確實是美妙極了。這出戲沒有我們通常說的那種戲劇動作,但它是有動作的,隻是這種動作並不是我們通常所安排的高潮、懸念在矛盾衝突,他寫得很深很深,他著力寫人的醒悟,寫人在他的命運中一種悟到的東西,他把人的思想感情升華起來,把許多雜念都蕩滌幹淨而顯得更加美好,我是從其中悟到一點東西。但是,《北京人》和契訶夫的戲劇還是不一樣的,因為《北京人》畢竟寫的是中國人的思想感情。你可以把《北京人》和《三姊妹》中的人物比較一下,他們的痛苦、他們的悲哀、他們的憧憬和希望是不同的啊!人物的感情表現方式也是不一樣的。“我是從中悟到一點東西”。這說得太好了。“悟”字說來有點玄,類似宗教信徒對教義的領略和徹悟。其實,一代一代的文學藝術得以繼承和發展,是靠著“悟”而得以實現的。“悟”既是對傳統的深切領略、把握和審視,又是對現實和未來的發現和沉思,“悟”是美的覺醒,是藝術創造的靈智。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即“悟”之境界也。沒有“悟”,不僅食古不化,而且食今也不化。所以“悟”是傳統和現代,是他人和自我,是主體和客體,是現實的人與人的種種撞擊所產生的靈犀,有了它就一通百通,融會貫通,而獨有創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