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雷雨4》(1 / 3)

由於態度的欠嚴肅,中國話劇作者,對於材料的收集也不夠,大都在報紙上偶見一則新聞,觸起靈感,便欣然下筆,此種作品必定浮泛不實。創作材料不但收集上要多下功夫,所得材料更應經過孵化作用,使材料充備時下手才可謂精心結構。從事文藝工作,尤其是話劇,材料搜集的習慣必須養成。我日常生活中,隨身常有一小冊,對各階層人物的說話,及其行動特點,每每記下,以備寫作時應用。

接著,他對抗戰戲劇中的問題,提出了他的見解:還有近來的抗戰戲劇,故事往往太離奇,反使人不置信,所以選材上應力求平凡,再在平凡中找出新意義。譬如說現在抗戰劇本寫的多是漢奸與英勇士兵,但是現存作品中就很難找出有恰如其分的真實。寫士兵寫不出真能代表中華民族的士兵,而大都趨入傳奇式的神話化了。寫漢奸也把漢奸寫成無惡不作的人物,這其實在觀眾中的效果是很低微的。……話劇創作者還有一個戒條,就是不要走別人已走過的路,避免因襲造作,要有耐心的嚴肅的去找出一條路。

這篇講話,由杜幹民記錄整理,發表在1938年10月1日出版的《怒潮季刊》創刊號上。編者在此文“編後”中說:“先生所談諸問題,確為精辟之論”。雖然不能說這篇講話是他創作經驗的結晶,但他所指出抗戰初期話劇創作中的一些問題,卻是相當剴切的。如果說這篇東西還比較簡要,而他寫的《編劇術》一文,則比較全麵地體現了他的創作思想。

《編劇術》也是根據他的講演稿整理而成的。1938年6月,中國青年救亡協會準備籌備《戰時戲劇講座》,於6月11日邀請參加講座的專家、教授和工作人員舉行茶會,商定開班事宜。曹禺應邀參加了,並承擔了講授編劇方法的任務。7月25日,在重慶小梁子青年會講演。聽課的人,久仰曹禺盛名,早就恭候在那裏了。曹禺麵對這些渴望求知的熱情的青年朋友,興致很高。他有講稿,但卻離開講稿,結合他創作的經驗,把編劇的理論談得深入淺出,受到青年們的熱烈歡迎。這篇講話,可以說是他從事話劇創作以來,最重要的一次理性的總結,談的都是一些人所共知的題目,但卻蘊含著他的甘苦和經驗。

首先,他講了戲劇的三個條件,即“舞台”、“演員”和“觀眾”,指出戲劇創作是為這三個條件所製約的;而“戲劇形式與演出方法均因為這三個條件的不同而各有歧異。譬如,古希臘演劇由於舞台的簡單,沒有布景來表明時間地點,所以故事自始至終多半限於一個地點。以後,生吞活剝的學者,讀了希臘的劇本,就認為那些劇本的作家是遵守‘時間’、‘地點’、‘動作’統一的三一律,實際他們所遵守的還是實際舞台上的限製。”這裏,生動地體現了曹禺的戲劇思想,他反對生吞活剝搬用僵死的教條,他把劇本創作和具體的實際條件聯係起來,並以這些條件作為創作的依據。他接著說:“又如羅斯當(Rosta-nd)的西哈諾是為了名演員科克南(Coguelin)而寫,因科克南的演技千變萬化,隻有西哈諾那樣詭異神奇的角色,才能顯示他的本領,戲劇的威力才能盡量發揮,這是演員影響編劇的一個例子。”然後,他又談到編劇和觀眾的關係,這是他尤為重視的一個問題。他說,“至於‘觀眾’能夠影響編劇,更是顯然的,因為戲是演給觀眾看的,觀眾的性質若不了解,很容易弄得牛唇不對馬嘴。台上的戲盡管自己演得得意,台下的人瞠目結舌,一句也不懂,這樣的戲劇是無從談起的。”這些,看來都是話劇創作的常理,但是,出自他的實踐感受,就顯得分外有力。

根據舞台、演員、觀眾的實際條件來寫戲,不墨守成規,不生搬硬套,從實際出發,這是曹禺戲劇思想中十分重要的方麵。他寫《雷雨》、《日出》時,就很注意客觀條件。《雷雨》人物少,布景也比較經濟,顯然是考慮到演員和舞台條件的。《日出》也是這樣,特別考慮到觀眾的審美心理和欣賞習慣。客觀的條件對話劇創作形成限製,這自然帶來困難;而一個真正諳熟話劇藝術的劇作家,他認識到這種限製並善於克服這種限製,把限製轉化為藝術創作的自由。曹禺就是這樣一個傑出的劇作家。

當他談到抗戰戲劇創作時,同樣強調編劇不能脫離“舞台”,“演員”和“觀眾”這三個條件。或者說是“三種限製”。他說:“抗戰劇要深入各階層、各領域,要在各種不同的地方——有時在城裏,有時在農村,有時就在街頭,有時又在設備相當完善的劇場——做各種演出。因為舞台不同,觀眾不同,所以同一抗戰劇不能到處演出,也不能隨地演得有實效。有的同誌下鄉演戲,演的是有名的、有內容的、有效果的抗戰劇,但結果是失敗了,覺得那劇本非重寫不可。因為城市內所謂‘抗戰名劇’,移到鄉下,突然失卻了它所憑藉的特殊的‘觀眾’與‘舞台的緣故。”這些,都談得很精辟,也切合實際。

關於“編劇的過程”,也是結合他自己的創作體會而談的。他共談了五點,第一是材料的囤積;第二是材料的選擇;第三是寫作劇本大綱;第四是人物的選擇和塑造;第五是進入寫的階段。他談得最有特色的部分是創作的醞釀和構思問題。他把材料的準備同創作靈感的產生結合起來加以討論。他說,一個劇作家必須“平時不斷的收集”材料,決不能憑空創作或是“單靠在報章雜誌上取一點材料而加上憑空的臆造寫成”作品。他強調“憑一時靈感的激動”是寫不出好作品的。他強調“偉大的想象,也是深刻觀察體味人生的結果”。但是,他不否定靈感,但“應該設法使靈感油然而生”。怎樣才能達到這種“油然而生”的境界呢?他說:“隨時隨地心內都蘊藏著一種‘雞鳴欲曙’快要明朗的感覺。這種心理的準備,就需要材料的囤積了。創作的初期過程,正如母雞孵卵一樣。母雞是每天伏著不動,不見工作的形色,而在蛋殼裏小雞卻逐漸形成,終於到一天,破卵而出。……文藝作品的產生,正有同樣的‘孵化作用’。”“‘材料的囤積’便是作品孵化中的母雞工作。積多了各種記憶,它們便會相互影響,激起變動。潛移默化中,稍一觸念,有時恍惚若靈魂頓至,充滿了生趣的人物和圖畫,驀然一幕一幕現在眼前,又親切,又熨貼的真實,毫不吃力地在筆下湧出,這就是我們的形將成形的小雞了”。

這確係他的創作經驗之談。他寫《雷雨》從材料的搜集、醞釀到寫出來,先後有五年之久。他是親自體驗到材料的囤積和對材料的消化醞釀是相伴而行的。他強調“孵化作用”,強調“潛移默化”是有著深刻道理的。經久孕育,逐漸凝聚,引而不發,最後才能達到呼之欲出。譬如,他說他創作《雷雨》時,最初隻是“有一個模糊的影像”,“逗起我的興趣的,隻是一兩段情節,幾個人物,一種複雜而又原始的情緒”。在逐漸地孵化過程中,各種影像積累多了,才形成《雷雨》的整體構思。他把材料的搜集和“孵化作用”聯係起來,就揭示了創作的奧秘,生活的素材正是在“交相影響,激起變動”中,由生活的真實凝聚為藝術的真實,由生活的原型升華為藝術形象。曹禺的劇作無不是在深厚的生活積累的基礎上,經過久久的蘊蓄、孵化而升華為高度的藝術境界的,全然沒有先驗的概念的東西支配著他。

關於“材料的選擇”,他說:“戲劇的藝術就是選擇的藝術”。他強調思想主題對選材的意義,但是他沒把思想主題當作純觀念的東西。他說:“主題是個無情的篩孔,我們必須依照主題狠心地大膽地把材料篩它一下,不必要的不合式的材料淘汰去,這樣寫來,作品才能經濟扼要。”他讚成寫劇本要先起草寫作大綱。他說:“話劇是建築,不是堆砌。所以也像建築物一樣地需要精確的設計。”他也十分重視人物的塑造,強調寫出人物性格的生動的個性。他以為“個性是不易寫的,但寫到恰好時,是使人心服的。因為個性不止於著重於他與其它同類人的同點,卻更著重他的異點的”。

最後,他對那些熱愛戲劇的青年們指出,在偉大的抗戰裏,應寫出對時代有意義的作品。他說:“我們的文藝作品要有意義,不是公子哥兒嘴裏哼哼的玩意兒。現在整個民族為了抗戰而流血犧牲,文藝作品要有時代意義,反映時代,增加抗戰的力量,在這樣偉大的前提之下,寫戲之前,我們應該決定劇本有抗戰時期中的意義。具體地講,它的主題跟抗戰有什麼關聯。”可以看出,在這段時期裏,他倡導寫抗戰戲劇,而他自己在緊張思索的也是要寫出具有偉大時代意義的抗戰劇作來。

他正在緊張地探索著,他正在醞釀著抗戰劇作的誕生。他的這篇關於編劇方法的講演,於1940年1月,作為《戰時戲劇講座》,由重慶正中書局出版,題名《編劇術》。

4月間,已是春意盎然了。川江兩岸點綴著黃燦燦的菜花,幾隻木船向著重慶西南方向緩緩地航行。但船上的人們卻無心領受這春日的暖意,也無心欣賞這大自然的秀麗景色。

由於日寇加緊了對重慶的轟炸,國立劇校又奉令疏散。剛剛在重慶穩定下來,才一年多,現在又要來一次大搬遷,到一個偏遠的小縣城去,師生們是不滿意的,但在戰時環境中,卻也無可奈何了。

長江自四川宜賓到湖北宜昌的一段,人們習慣稱之謂川江。他們要去的江安,距重慶300多裏,位於川江的南岸。東邊是產名酒的瀘州,西邊就是宜賓。這確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小城,隻有一萬人口。城外有一個壩子,城南麵有山——南崖,北邊是丘陵地帶。江安比較富庶,盛產竹器,它的朱點竹子是聞名遐邇的。楠竹、毛竹所製成的工藝品,如竹屏、竹盒、煙盒、筆筒、獅子頭竹筷,行銷省內外,還出產桂圓、荔枝等。在那時,也可稱得起是一個魚米之鄉了。

一個小小的縣城,從重慶來到這裏,是顯得它太小了,真是個巴掌大的地方。有東西南北的大街,在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可看到四周的城牆,的確是太小了。劇校就設在城西緊靠城牆的文廟裏,曹禺的家安置在東街薨廬。

雖說是個偏遠的小城,但卻有著光榮的革命傳統。早在1927年,這裏就有了共產黨的支部,江安第三中學,是四川省四所省立中學之一,民國初年開辦。1927年前就有共產黨人在這所中學裏活動。1938年建立了中共江安縣委,縣委代理書記張安國,他們搞起戲劇協社,團結一些黨外同誌排演話劇,進行抗戰宣傳,曾經演出過《放下你的鞭子》、《蘆溝橋之戰》等。江安的老百姓也很喜歡看話劇,中共江安縣委對國立劇校遷來十分重視,他們以江安戲劇協社的名義組織歡迎大會,準備演出曹禺的劇作《原野》。

江安縣城演出《原野》來歡迎劇校,使曹禺感到異常驚喜。但他驚訝的是,沒料到這樣一個小縣城竟能排出這樣一出難演的戲,劇校的師生也都是這樣的一種心情。

演出的地點,就在劇校所在地——文廟。文廟中的正麵是大成殿,供奉著孔夫子的牌位,東西廂房是七十二弟子的牌位。大殿前麵就是舞台。演出時,舞台上汽燈高懸,白熾的燈光把舞台照得格外明亮。觀眾席地而坐。當大幕一拉開,眼前出現了原始森林的布景。那森林是用新鮮的樹枝裝製起來的,富有生氣,這使曹禺感到新鮮。他沒料到這裏人們竟然有這樣的創造性。而演員一出場,一念台詞,也使他感到欣喜驚異,他們竟然把《原野》的台詞都改為四川方言了。雖然演員的演技不夠老練圓熟,但是,那富有強烈節奏感的方言和樸素的動作,令人感到分外親切。

這次演出是中共江安縣委經過認真討論並作了充分準備的。扮演仇虎的席明真和扮演金子的演員雷蘭都是地下黨員,同時,也都是曹禺戲劇的崇拜者。他們通過演出,把他們的心意,把江安縣委和人民的熱忱獻給遠道而來的劇校師生,自然,也獻給曹禺。當時,曹禺並不了解內中情形,但他看演出時的心情是十分激動的。在這個小城裏能找到他的知音,他的心和這小城貼近了。演出結束,他向演員表示道謝,他說,這樣的演出太好了,像這樣的汽燈,用樹枝來作布景,是很適合小城鎮演出的。他高度讚揚了戲劇協社的創造性。

曹禺的家就安置在中共江安縣委代理書記張安國的家裏。鄭秀還留在重慶,他們的大女兒萬黛出生不久,不便同曹禺同來江安。

薨廬,是一個四合院,有一個天井,門外還有些樹木,環境清幽。為了使曹禺更好地寫作,好客的主人特意把大門樓上的一間陽光充足,但很清靜的房間騰出來,樓上還有一間大廳。鄭秀來了,住在樓下。

薨廬的主人,張薨賡老先生是江安的一位名士,清朝末年的中學生,參加過辛亥革命,參加過中華革命黨、同盟會,曾在楊森部下當過團長、旅長。他和朱德早年相識,朱德任護國軍混成旅長,曾在瀘州、江安一帶駐防。而張薨賡正在楊森部下任少校副團長。大革命時期,他當過楊森20軍的黨代表。後來,回到家鄉,被選為江安縣參議會的議長。這位老先生對曹禺十分尊重,把家裏的好房子讓給曹禺住,幫助曹禺找傭人,每逢年節總是把曹禺請到家裏吃飯,有什麼好吃的也送給曹禺。曹禺在江安的日子,一直得到張薨賡和他的兒子安國的照顧。張安國是這樣回憶的:萬先生來江安時,我當時是中共江安縣委代理書記。把萬先生安排到我家來住,也是想照顧好他。他寫作的地點,是特意給他安排的。在我家靠近大門樓一間清靜、陽光也好的房間,他在這裏寫了《蛻變》、《北京人》。萬先生和我的父親處得很好,兩家住在一起幾年,感情很深。我的兒子張邦煒,就是萬先生給起的名字。我記得萬先生臨走時,還把萬黛要的一個鼓兒燈留給邦煒。我父親很尊重萬先生,逢年過節常在一起聚會。那是一段很令人懷念的歲月。

剛到江安,在大城市住久了的人,自然生活上不大習慣,可是師生們的情緒比較高昂,組織宣傳,開辦訓練班,搞得十分活躍。據張安國說:“在這期間,辦過戲劇短訓班,曹禺親自任課,舉行了開學和結業典禮,我也去參加過,還講了話。學員有些是地下黨員,我的愛人曹繼照,還有雷蘭、曹永蕾(繼照的妹妹,地下黨員)、王德勳(也是黨員)都參加了這個訓練班。縣委特地派他們去學習,受過訓練就下鄉搞巡*'演出。萬先生上課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像雷蘭就考上劇校了,他們不少人都是慕曹禺的名去參加學習的。”但是,未過多久,師生的情緒就低落下來,劇校裏有少數人打牌酗酒、做生意,每當曹禺到教務處上班,就碰到這種令人困擾的現象,他內心裏很憤懣。

江安是太閉塞了,遠離了大城市,遠離了文藝界,成天生活在這狹小的天地之中,未免使有些人感到氣悶異常。但是,曹禺卻在想著他的心事。早在重慶,他就醞釀著新的創作,他要寫一部抗戰的戲。如今,這裏環境盡管發生著種種腐敗苟且的事情,卻更刺激著他去寫。一出戲,在他的醞釀中逐漸成熟了。他要寫一個從南京遷到後方的一個小縣城的省立醫院的故事。

戰爭的災難並沒有磨去他鋒利的銳敏感,也沒有消卻他的熱情血性,他那種對現實的憤懣和對未來充滿幻想的浪漫情愫,依然像過去一樣。他有時未免有些天真,他寫《蛻變》,既對國統區的現實表示深惡痛絕,同時,又渴望著它“蛻變”。不僅是這樣,他真盼著在戰爭的烈火中爆出一個新的中國。關於《蛻變》的材料,他曾這樣對我說過:我寫《蛻變》的材料,主要是在長沙調查得來的。那時,我曾調查了幾個傷兵醫院,其腐敗的內幕是聽人介紹的,報紙上也作過揭露。丁大夫的材料,是那時就看到過關於白求恩的報道,在長沙報紙上曾介紹過白求恩,而且像丁大夫這樣的愛國的知識分子,我見過很多。至於醫院那種腐敗的情形,在江安看得太多了。劇校裏就有。有些事情如樓上打牌樓下辦公,我就見過。我當教務主任,但是辦公人員中就有二陳(指CC派的頭目陳立夫、陳果夫)的人,做國難生意的人也有。在另一次談話中,他談到丁大夫的創造。

我寫丁大夫的形象,又從丹尼身上取了不少東西。佐臨和丹尼夫婦,他們都出身於很闊氣的家庭,在上海,他們住在頗講究的花園洋房裏,條件十分優裕,但是他們在抗戰爆發後,毅然離開上海到大後方,寧可住在潮濕的地下室裏。當時,丹尼那種愛國熱忱,至今仍鮮明地留在我的記憶之中。從天津逃出,輾轉武漢、長沙,又從長沙到重慶,到江安,在這不到兩年的時間裏,他既看到像徐特立那樣令人敬佩的共產黨人,也看到了在抗戰的大變動中的“動搖分子,腐朽人物”。他既為抗戰這偉大事業感奮著,激勵著,同時,也被那些反動腐敗的現實所煎熬著,氣悶著。他希望在這抗日的大變動中產生一種“蛻變”,像生物界的昆蟲一樣“在生長過程中需要硬狠狠地把昔日老腐的軀殼蛻掉,然後新嫩的生命才逐漸長成”。“隻有忍痛蛻掉那一層層腐舊的軀殼,新的愉快的生命才能降生”。他渴望著“新的力量、新的生命由艱苦的鬥爭醞釀著、孕育著,欣欣然發出來美麗的嫩芽”。他希望寫出“在我們民族在抗戰中一種‘蛻’舊‘變’新的氣象”。江南的雨季是令人厭煩的。連綿的陰雨,牆紙都發了黴,木器家具上都是潮膩膩的。曹禺的胃病犯得很重,有時疼得難以忍受,他用手按住胃部,仍伏在案上寫作。一邊寫,一麵油印,一麵排練:曹禺在寫,張駿祥就組織師生排演。一旦他投入寫作,他就又什麼都置諸腦後了,間或休息一下,透過窗子望去,溟溟鎊鎊的天空斜吹著清冷的細雨,淒厲的風聲過後,樹枝瑟瑟發抖,一串雨滴急速地流下來,他的胃疼得更加厲害了。

為了減輕病疼,他就躺在藤椅上寫。他的一個學生季紫劍專為他做了一個可倚在躺椅上寫字的寫字台。他怕耽誤排演的進度,就幹脆把季紫劍同學請來,同他住在一個屋裏。他一麵口授,季紫劍一邊記錄整理,一麵便刻寫油印。寫《蛻變》真像是一場戰鬥。張駿祥以他那善於科學組織的才能拚著勁地工作著。曹禺寫完了,他也排完了。在這期間,他和張駿祥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張駿祥這樣回憶到:“在清華時,我比家寶高兩個年級。我到美國留學之前,曾到南京,餘上沅就要我寫信給曹禺,請他到南京劇校來,他來了。我們真正熟悉起來,是我從美國回來,在江安這一段。那時,幾乎整天呆在他的家裏。我剛從國外回來對國內的政治形勢、文藝界情況不了解,都是他給我介紹的。哪個進步,哪些人是國民黨,都是從他那裏知道的。當然,更多的是談戲劇,我回國後排的第一個戲《蛻變》,就是他趕寫出來的。”

《蛻變》同他過去寫的幾部戲有所不同。他的《雷雨》、《日出》和《原野》都是悲劇,而《蛻變》則不是悲劇。在人物塑造上,過去的幾部戲裏有他同情的人物和鞭笞的人物,但卻沒有他歌頌的英雄人物,而《蛻變》可以說有他傾力歌頌的英雄形象。故事發生在一個小縣城內撤退到後方的省立醫院裏。從第一幕開始,作家展現的是這所醫院的腐敗而雜亂的景象,從院長起,就不把救死扶傷作為己任,而是同當地士紳鬼混,打牌酗酒,互相勾結做“國難生意”。院長秦仲宣用人辦事全憑他的喜怒,奉迎拍馬的便得信任,否則,就隻能混吃等死。誰要認真負責,反而遭到申斥。因此,這座醫院像一架上鏽的老鍾,公事無法推動,壞人為非作歹,好人情緒消沉。因循懈怠,苟且偷安。“抗戰隻半年,在這個小小的病院裏,曆來行政機構的弱點,俱一一暴露出來,迫切等待政府毫不姑息地予以嚴厲的鞭策、糾正和改進”。就在這時,上級派來一位“賢明官吏”、視察專員梁公仰。他是“奉了中央命令,要把這個醫院重新改組。公務員們負責的,繼續工作;不負責的,或者查辦,或者革職”。他暗地查訪了三天,發現了醫院的弊端。他把官僚院長秦仲宣趕跑了,把胡作非為的庶務主任馬登科下了獄,來了個徹底改革。不到三年的時間,使它成為一所規模宏大的傷兵醫院。“今日的幹部大半是富有青年氣質的人們,感謝賢明的新官吏如梁公仰先生者,在這一部分的公務員的心裏,已逐漸培植出一個勇敢的新的負責觀念”。如愛國的丁大夫,本來不滿這裏的腐敗而執意離去的,而在梁公仰的感召下堅定地留下來,忘我地為搶救傷員而工作。她既是一個忘我獻身的醫生,又是一位偉大的母親。這是一部揭露腐朽,催促新生,鼓舞人們抗戰的戲。《蛻變》的遭遇,是曹禺所未能料到的。他滿以為寫一部鼓舞抗戰的劇本,公開上演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但是,《蛻變》的演出卻受到國民黨當局的百般刁難。

由曹禺、張駿祥帶著劇組到重慶去演出。真像是一次莊嚴的出征。

幾隻小木船載著劇組順川江而下,在波濤洶湧的大江上,小船時而為波浪掀起,時而跌下。船夫們小心地駕駛著,繞過險灘,避開礁石。弄不好,便會船毀人亡。就是在這樣風波險惡的航行中,他們還抓緊排練,擠在小小的船艙裏對台詞。夜晚船停靠在碼頭上,他們還躺在船板上體驗著各自角色的心理和動作。整個劇組熱情高漲極了。

但是,一到重慶卻遭到冷遇。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重慶演抗戰戲,可當局連演員住處都不給安排,隻能住在歇業的澡堂裏,又隻能睡地鋪。吃、住、排演場分散在三個地方,每天來回奔跑。一邊排練,一邊聯係演出劇院,一邊趕作布景。好不容易把戲院租定了,海報也貼出去了,國民黨當局卻提出要審查。張駿祥回憶說:“《蛻變》公演,國民黨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不許演出,戲票已經賣出去了,餘上沅奔走,還是要審查。提出十幾個地方要修改,曹禺不幹。最後由餘上沅改了幾個地方,才勉強讓演出了。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此後大顯淫威,就是由《蛻變》開始的。”參加審查的,除了潘公展,還有張道藩。那些檢查官老爺們,像狗一樣拚命嗅著,他們提出要修改的地方,一是質問為什麼劇中的後方醫院要寫成是“省立”的,這樣寫是不是要影響政府;二是為什麼院長的小老婆要叫“偽組織”,當時汪精衛已投靠日本,在南京組織起偽中央政府,蔣介石和汪精衛暗中勾結,檢查官老爺以為這是影射蔣汪勾結;三是為什麼丁大夫的兒子丁昌要唱《遊擊隊之歌》;四是最後一幕丁大夫在歡送抗日傷兵病癒後重返前線時,把一個傷兵送她的紅肚兜揮舞著,問為什麼這肚兜是紅色的?還有,潘公展問,為什麼醫院裏不掛蔣委員長像?為什麼末了讓丁大夫說“大都克服了”?這一係列的質問、強迫修改的無理要求,使得曹禺十分氣憤,可以說,他還是第一次麵對麵地聽到這種無理的指責,這不僅使他感到蒙受侮辱,更使一個充滿正義感的作家的創作尊嚴遭到侵犯。他義正詞嚴地回答他們說:丁大夫為什麼說“大都克服了”?“大都”是北京,收複北京有什麼不好?就是把日本人趕走了嘛!這是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