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每一個剛剛獲得了大學畢業證書的姑娘,大概都會經曆一種心花怒放的心境,何況是在二十年代初期,女大學畢業生猶如鳳毛麟角的時候呢。所以,當1923年的初夏,二十三歲的冰心,以優異的學習成績,從燕京大學本科畢業,並得到了金鑰匙——“斐托斐”名譽學位——的獎賞的時候,她的心情是非常快樂的。
尤其令她高興的是,幾乎就在同時,她又得到了燕京女大的姐妹學校——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的獎學金。這在她的同時代人中,更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所以,她在大學本科畢業之後,立即準備東渡太平洋,到大洋彼岸去繼續求學。
離國之前不久,年輕的女作家剛剛開始在《晨報副鐫》的《兒童世界》欄裏,發表她的《寄小讀者》通訊。這一組優美的、獨具風格的散文,後來成了冰心最主要的代表作,流傳久遠,名震遐邇。這是年輕的冰心當時不曾預料到的。她在這一年的7月25日寫的《通訊一》裏,鄭重地向她的小讀者們宣告:“小朋友,我要走到很遠的地方去。我十分的喜歡有這次的遠行,因為或者可以從旅行中多得些材料,以後的通訊裏,能告訴你們些略為新奇的事情。——我去的地方,是在地球的那一邊。”同時,她也懇請自己的小讀者,能夠想念著她:“我走了——要離開父母兄弟,一切親愛的人。雖然是時期很短,我也已覺得很難過。倘若你們在風晨雨夕,在父親母親的膝下懷前,姐妹弟兄的行間隊裏,快樂甜柔的時光之中,能聯想到海外萬裏有一個熱情忠實的朋友,獨在惱人淒清的天氣中,不能享得這般濃福,則你們一瞥時的天真的憐念,從宇宙之靈中,已遙遙的付與我以極大無量的快樂與慰安!”
冰心雖然從年紀很小的時候起,就經常跟隨著母親南來北往,對旅行並不陌生。但是,過去的幾次遷徙,都是與家人廝守在一起。即使是在路途上,也從未離開過母親和兄弟一步,仍然享受著天倫之樂和手足之情。
然而,這一次,她卻要離開慈愛的父親和母親,離開與她親密無間的弟弟們,離開她的第二故鄉北京,離開她的祖國,遠渡重洋,到一個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十分生疏的異國去了。這對於從未離開過親人,特別眷戀家庭的冰心說來,確實又是一件十分傷心的事情。
她既舍不得離開父母親,也舍不得離開弟弟們和親戚、朋友們。但是為了不惹得母親、父親和親人們難過,多情而又細心的冰心,不得不一直強忍著離別之苦:
我自從去年得有遠行的消息以後,我背著母親,天天數著日子,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我也漸漸的瘦了。
她的親愛的媽媽,舍不得女兒遠離開她,但是為了女兒的前途著想,又不能不放她走。媽媽是多病的,女兒要遠渡重洋,到大洋彼岸的異國去,距她有萬裏之遙,一想到這裏,她就難過得心口痛,常常連連不斷地咳嗽。夜裏躺在床上,也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但是自己的這種心情,又不願意讓女兒知道,反而要強打起精神來,鼓勵女兒說:“不要緊的,這是好事!”還要為女兒操辦行裝。又怕女兒難過,影響了身體,她親自細心地安排女兒臨行前的衣食睡眠。為了不流露自己惜別的感情,有時就躲著女兒,不與女兒講話。
她的慈祥的父親,一方麵要鼓勵女兒,安慰妻子,一方麵也要強忍著惜別的痛苦。這位已過中年的軍人,總是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歎息,慢慢地教導女兒說:“我十七歲離家的時候,祖父囑咐我說:‘出外隻守著兩個字:勤,慎,……’。”
就連三個年齡不大的弟弟,也知道“姐姐走了,我們家裏,如同丟了一顆明珠一般”!最小的弟弟,因為學習過地理,知道地球是圓的,就跟姐姐開玩笑說:“姐姐,你走了,我們想你的時候,可以拿一條很長的竹竿子,從我們的院子裏,直穿到對麵你們的院子去,穿成一個孔穴。我們從那孔穴裏,可以彼此看見。我看看你別後是否胖了,或是瘦了。”
他們之間,彼此都不敢流露真情,以免惹得姐姐傷心。在《往事(二)·二》裏,冰心寫下了這樣一個動人的片斷:
……涵不言語,傑歎了一口氣,半晌說:“母親說……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願意讓你知道……”
幾個月來,我們原是彼此心下雪亮,隻是手軟心酸,不敢揭破這一層紙。然而今夜我聽到了這意中的言語,我竟呆了忽然涵望著傑沉重的說:“母親吩咐不對瑩姐說,你又來多事做什麼?”
暫時沉默——這時電燈燦然的亮了,明光裏照見他們兩個的臉都紅著。
傑囁嚅著說:“我想……我想不要緊的……”
涵截住他:“不,我不許你說!”聲音更嚴厲了。
這時傑真急了,覺得過分的受哥哥的嗬斥。他也大聲的說:
“瞞別人,難道要瞞自己的姐姐?”他負固的抵抗著。我已喪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無心的吹滅了蠟燭,正要勉強的說一兩句話——
涵的聲音淒然了,“正是不瞞別人,隻瞞自己的姐姐呢!”
這個家庭裏,人與人之間充滿了摯愛的感情,冰心怎能割舍得開呢?
就這樣挨到了8月3日,雖然大家都怕這一天到來,但是,出發的日期還是來了。
繃緊的心弦已經到了不能再緊的程度。吃午飯的時候,母親一看見冰心,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淌了下來。冰心自己呢?——“心中的酸辛,千萬倍於蘸餃子的薑醋!”“我叫了一聲‘媽媽’,挨坐了下去。我們冰涼顫動的手,緊緊的互握著臂腕,嗚咽不成聲!”
象十三年前初到北京時那樣,冰心又坐到了馬車裏。不過這次是她獨自遠行的第一步。她的母親怕自己和女兒都會過於悲痛,不敢出來送她,送她的都是小孩子——她的弟弟們,舅舅的孩子們,還有這些孩子的小朋友們。她在一群天真可愛的孩子們的簇擁之下,坐上了馬車,到了火車站。
當火車就要開動的時候,她的最小的弟弟,舍不得他這唯一的姐姐離他遠去,一雙童稚的眼睛裏飽含著淚水,與姐姐默默地道了別。等到火車開動以後,冰心望著漸漸遠去了的弟弟的身影,心裏想念著剛剛離別了的家中的親人。為了排遣心中的離愁,她順手拿起隨身帶著的一本書《國語文學史》,想借著讀書來改變一下自己的思緒。不料,剛翻了幾頁,就忽然看見一頁書的空白地方,竟然寫著五個大字:“別忘了小小。”這是她那位最小的弟弟的筆跡。她看到了他的筆跡,又想起了剛剛在火車站臨別時,她雙手捧住的那張小臉,和那一雙酸淚盈眸的稚氣的眼睛,心裏又立刻充滿了思念之情。
火車沿著津浦路南下。思念親人的冰心,躺在臥鋪上,睡不著覺。直到抵達山東境內的泰安之後,她才步下車廂,到站台上去走走,眺望遠處的泰山。當火車開到臨城的時候,她想起了抱犢岡劫車的事情,還幻想著能夠見到象武鬆、林衝、魯智深這樣的梁山泊好漢。這些好漢的生活和作為,在她的幼年時代曾經激起過她奇異的幻想。當然,她不會見到他們,她也沒有看見抱犢岡,但是,她卻看到了許多山東籍的士兵,又聽到了她自小就聽慣了也說慣了的山東話。這使她想起了她兒時的居住地——煙台。這個地方,冰心一直把它當作自己靈魂上的故鄉。
冰心想用觀看車外變換的風景,來排遣自己心中的離愁。
可是離愁卻時時纏繞著她,不肯離去。
火車經過蚌埠的時候,冰心包用的這間房間裏,走進來了一母一女。那女兒已有二十歲左右,長著一臉麻子,卻擦脂抹粉,打扮得珠光寶氣,忸怩作態地向她母親撒嬌,要湯要水。那位母親呢,對這樣一個女兒,卻是充滿了愛憐。這一片慈母的心腸,使敏感的冰心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頓時,思念的潮水湧上心頭,她不得不走出房間,站在車廂甬道的窗邊,悄悄地擦去眼角的淚水。
到上海以後,冰心休息了幾天,接待了許多來看望她的親戚朋友,為《晨報》的《兒童世界》欄寫了三篇《寄小讀者》通訊,料理了一些雜務。之後,於8月17日的下午,登上了開往美國的輪船——“約克遜號”郵船。“約克遜號”的汽笛長鳴,徐徐地駛出黃浦江碼頭,留學生冰心,真正開始了橫渡太平洋的旅程。這個龐大的輪船,載著她,也載著她的濃重的鄉愁,還載著一百多名也象冰心一樣,到美國留學的中國留學生,飄然東去了。
這個在大海旁邊度過了童年的孩子,再一次地親近了大海。她望著腳下波濤滾滾的海水,憶起了煙台瀕臨的那一大片藍極綠極的廣闊無垠的海麵。她常常一個人在艙房裏或甲板上,悄然而立,憑欄凝望著。對於童年的回憶,和對於母親、父親、弟弟們的思念,陪伴著她。
經過了三天的航行,“約克遜號”於19日的夜晚,抵達了日本國的神戶港。當輪船上的許多旅客都上岸觀光去之後,冰心獨自一個人登上了“約克遜號”郵船的最高點,觀賞這異國之夜的風光。她“初次看見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燈光,無聲相映。不時的還有一串光明從山上橫飛過,想是火車周行”。她麵對著如此美妙的夜景,忽然湧出了極為強烈的思念親人的情緒,她想:“倘若此時母親也在這裏……”與她同享這觀賞夜景的樂趣,該有多麼好啊!她是多麼地想念她的親愛的母親,慈祥的父親,和那遠在北京的溫暖的家庭啊!這思念竟是如此地沉重,以至於想要拿起筆來,給她可愛的小朋友們寫通訊的力氣,都沒有了!
第二天的早晨,她與同船的旅伴們一起上了岸,遊覽了神戶的市容。這是冰心第一次踏上日本國的土地。後來,在抗日戰爭勝利之後,她又跟隨著丈夫吳文藻,並帶領著她的孩子們,到日本長住。全國解放以後,她又多次地出訪過日本。然而,在她生平第一次地踏上這塊異國土地的時候,在冰心的眼裏,原來神戶竟與中國很相象,它的市容與祖國一些城市的市容差不多,隻是街道兩旁的店鋪,要比中國的店鋪矮一些。冰心最注意的還是小孩子,她覺得日本小孩子的衣著,要比中國小孩子的衣著,來得鮮豔些,再襯著他們的那象中國小孩子一樣黑的眼睛,一樣黑的頭發,使冰心覺得,他們個個都很可愛。
這一天的黃昏,輪船繼續乘風破浪,從神戶向橫濱進發。
這是一段曆來都不平穩的航程。
當“風浪要來了”的信息,在乘客中間傳開的時候,身材瘦小的冰心,一點兒也不驚慌,相反地,她卻有著“無名的喜悅,暗地裏從容的笑著”,因為她是一個海軍軍官的女兒,自幼就見慣了大海的各種容顏。而當托著盤子的餐廳侍者,身體開始左右搖晃,有的旅客已經支持不住,人們都在對付暈船的時候,冰心卻“漸漸的覺得快樂充溢,怡然的笑了”。
她覺得自己的身心,與大海離得愈來愈近,仿佛要去接受海的女神的邀請,去赴她的夜宴似的。當同船的人們都已堅持不住,紛紛地逃回自己的艙房之後,冰心的瘦小的身體,卻迎著海風,走到了艙外。這時候,甲板上早已空無一人,隻有燈光,和欄杆外麵的海濤聲,伴著她的身影。她微笑著,再一次攀登上輪船的高處,迎著夏夜的海風,掠一掠自己的秀發,然後再走到欄杆旁,把一個救生圈放在甲板上,自己抱膝坐在上麵。她放眼望去,周圍是連成一片的暗灰色的天空和海水,她看見船尾的欄杆,左右搖晃著,與暗灰色的天邊的水平線,反複地、互相重疊著起落,高度隻相差五六尺。她抬首望天,在一片暗灰色的蒼茫之中,隻閃爍著一兩顆星星。全船的人都躺下了,隻有她一個人坐在船頂之上,想著臨行前父親含笑對她說的那句話:“這番橫渡太平洋,你若暈船,不配作我的女兒!”她想念著父親,也想念著母親,她的被驚濤駭浪激揚起來的思緒漸漸平靜了。她高興地感覺到:自己已經經受住了第一次風浪的考驗。她在心裏驕傲地對自己宣布:她確實配作父親的女兒。她覺得海就是一位偉大的母親,而船,就是母親給她安置的搖籃。幾百個嬰兒都在安睡,唯獨她,這個清醒的女兒,還在傾聽母親講給她聽的故事。21日的黃昏,輪船靠近了橫濱。冰心倚在輪船的欄杆上,寫了幾張小紙條,把它們分別地裝在幾個盛膠片用的錫筒裏,封好了口,再把它們投到海水裏去。她在紙上寫下的,是一個向漁民祝福的吉祥的句子:“不論是哪個漁人撿著,都祝你幸運。我以東方人的至誠,祈神祝福你東方水上的漁人!”
待輪船在橫濱碼頭停靠穩當了之後,冰心便再一次地跟隨著旅伴們登上了岸,遊覽了橫濱的市容。然後,坐上電車,直達東京。他們先到了中國青年會,之後,又到一個日本飯店去吃了頓中國飯。入鄉隨俗,冰心和她的同伴們也學著日本人的樣子,脫鞋進門,席地而坐,在這家清潔幽雅的木質結構的飯店裏,吃了一頓幾乎與中國的家常便飯沒有什麼兩樣的日本便飯——米飯,牛肉,幹粉,小菜之類。飯後,他們又冒雨乘車,遊覽了日比穀公園,靖國神社,博物館,二重橋皇宮等等名勝古跡。不過都是來去匆匆,走馬看花。在匆忙之中,細心的冰心也沒有忽略了攝影。她本想把這些照片寄回祖國去,給母親看看。可惜的是,在雨中匆匆搶拍的鏡頭,模模糊糊,竟然洗不出這些異國情調的風景來。
遊覽了東京之後,冰心又回到了橫濱。23日“約克遜號”郵輪就漸漸地遠離了日本的海岸,而進入了更加茫茫無際的大海之中。
在大海之中飄流的冰心,十分想念自己的母親。她在輪船上,寫了三首思念母親的詩。在8月25日寫的《惆悵》裏,她這樣唱著:
當岸上燈光,
水上星光,
無聲地遙遙相望。
蒼茫裏,
倚著高欄,
隻聽見微擊船舷的波浪。
我的心
是如何的惆悵——無著!
夢裏的母親
來安慰病中的我,
絮絮地溫人的愛語——
幾次醒來,
藥杯兒自不在手裏。
海風壓衾,
明燈依然,
我的心
是如何的惆悵——無著!
循著欄杆來去,——
群中的歡笑,
掩不過靜裏的悲哀!
“我在海的懷抱中了,
母親何處?”
天高極,
海深極,
月清極,
人靜極,
空泛的宇宙裏,
我的心
是如何的惆悵——無著!
兩天之後,她又寫了兩首詩:《紙船——寄母親》和《鄉愁》。她在《紙船——寄母親》中這樣唱道:
我從不肯妄棄了一張紙,
總是留著——留著,
疊成一隻一隻很小的船兒,
從舟上拋下在海裏。
有的被天風吹卷到舟中的窗裏,
有的被海浪打濕,沾在船頭上。
我仍是不灰心的每天的疊著,
總希望有一隻能流到我要它到的地方去。
母親,倘若你夢中看見一隻很小的白船兒,
不要驚訝它無端入夢。
這是你至愛的女兒含著淚疊的,
萬水千山,求它載著她的愛和悲哀歸去。
在《鄉愁》裏,她更是恢複了童心,覺得遠離了故鄉的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小孩子,而與自己同船的遊伴,也象她一樣,都變成了小孩子。他們不知道麵前等待著他們的是什麼,隻顧向著已經遠離了的祖國遙望,因為隻有在那邊,才有愛他們的親人:
我們都是小孩子,
偶然在海舟上遇見了。
談笑的資料窮了之後,
索然的對坐,
無言的各起了鄉愁。
記否十五之夜,
滿月的銀光
射在無邊的海上。
琴弦徐徐的撥動了,
生澀的不動人的調子,
天風裏,
居然引起了無限的淒哀!
記否十七之晨,
濃霧塞窗,
冷寂無聊。
角兒裏相挨的坐著——
不幹己的悲劇之一幕,
曼聲低誦的時候,
竟引起你清淚沾裳?
你們真是小孩子,
己行至此,
何如作壯語?
我的朋友!
前途隻閃爍著不定的星光,
後顧卻望見了飄揚的愛幟。
為著故鄉,
我們原隻是小孩子!
不能作壯語,
不忍作壯語,
也不肯作壯語了!
也正是在“約克遜號”郵輪上,年輕的冰心邂逅了一位青年學者。這位青年學者,也是從上海踏上“約克遜號”輪船的。他長得高高的,瘦瘦的,有一副長方形的麵龐。在這副麵龐上,有著粗黑的雙眉,細長的雙目,大小適中的嘴,筆直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玳瑁邊眼鏡。他是從清華留美預備學校,被選送至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研究生院去深造的。既然他與冰心乘的是同一艘輪船,又是同到美國去留學的,他們就很自然地相識了,交談了。這位青年學者,就是後來與冰心共同生活了五十六個年頭的知名教授吳文藻。
在“約克遜號”郵輪上初識冰心時的吳文藻,還是一個儀表堂堂、文質彬彬的小夥子。他年紀雖輕,卻學識淵博。雖是攻讀社會學與民族學的,卻閱讀了大量的中外古今文學名著。他與這位有名氣的年輕女作家交談,話題總在文學的範疇之內。冰心覺得他是一位誠懇的、不拘泥於俗套的談伴,書讀得很多。將近半個月的旅途生活,使他們兩人之間,有了初步的了解。
又在海上飄流了七八天之後,9月1日,“約克遜號”郵輪終於抵達了美國西海岸的西雅圖。
在輪船即將靠岸的時候,冰心在輪船的甲板上,看到了全體侍者寫給全體中國留學生的一封信。這封信的文字雖然不夠通順,但是情意卻是赤誠的。原來這條美國郵輪上的侍者,都是中國的廣東人,他們飄洋過海,到大洋彼岸去謀生,受夠了西方人的輕視,他們是多麼地希望自己祖國的留學生,能夠堂堂正正地為國爭光,為所有的中國人爭口氣啊!所以才在這些年輕人即將登岸的時候,用全體侍者的名義,寫了一封措詞誠懇的勉勵信,貼在甲板上,表示他們的心意。這種拳拳的愛國之心,使冰心十分感動。
“約克遜號”郵輪徐徐地靠攏了西雅圖的碼頭。冰心隨著魚貫而出的人流上了岸,這是冰心第一次踏上美利堅合眾國的土地。
她抬眼一看:碼頭上,除去剛剛上岸的中國留學生之外,都是長著金色頭發藍色眼睛的外國人。再回頭一望:在它上麵度過了十幾天海上生活的“約克遜號”,已經默默地停泊在岸旁。這沉默地停靠在碼頭旁邊的巨輪,又使她驀地回想起了半個月前離開上海的情景。她深深地意識到:此時此刻,她與祖國,已經相距萬裏之遙了!
西雅圖是一座新興的港口城市。五十年前,這裏還是一片荒野,如今,已經變成為一座三麵環山,一麵臨海,市內有兩個湖,街道整齊,景物清幽的美麗海港了。冰心在這裏,遊覽了兩天,就又坐上了三日的夜車,沿途經過落璣山、芝加哥、春野等地,於9月9日的中午,抵達文化中心波士頓。
冰心稍作休息之後,又利用威爾斯利大學開學前的空閑時間,旅行了綠野、春野等地,參觀了侯立歐女子大學、斯密司女子大學、依默和司德大學的建築群,還到了大西洋岸邊,看海鷗和在沙灘上嬉戲的孩子。
9月17日,冰心終於抵達了這次遠行的目的地——威爾斯利女子大學。
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的校園很美麗。在校園的旁邊,有一座湖,冰心給它取名叫作“慰冰湖”。冰心就住在校園裏麵一座名叫閉璧樓的學生宿舍裏。這座樓是由一位名叫閉璧約翰的船主捐款建築的,所以,在這座樓的廳、招待室和甬道裏,到處都懸掛著描述“海”的圖畫。這樣的環境,一方麵使自幼就在海邊長大,特別熱愛大自然的冰心,感到很喜歡;另一方麵,這美麗的景色,又常使剛剛離開了自己的父母和親人,隻身來到了異國的冰心,生發出絲絲如縷的鄉愁,使她常常地思念自己的母親和父親,思念自己的故鄉和祖國。
來到威爾斯利大學不久,就到了中國人十分重視的節日——中秋節,這是照例的一年一度家人團聚的日子。陰曆8月14日的夜晚,皓月當空。這明媚的月光使她十分地思念自己的親人。她想起了“看月多歸思,曉起開籠放白鷳”的詩句。心想:如有白鷳可放,自己一定打開籠門,讓它們飛歸故裏,去會見自己的親人。然而她又想:家,畢竟是太遠了,縱有白鷳可放,它的雙翼,又怎能飛越過浩浩萬裏的太平洋呢?然而她身邊並無白鷳,她是什麼辦法都沒有的,她在無可奈何之中,隻好跑回屋裏,放下了兩重簾子,蒙頭睡下了。由於不忍見這月光,當15日的黃昏,天氣由晴轉陰之後,冰心竟然暗暗地感謝蒼天,使她不必再忍受這難以忍受的鄉愁了。同學們邀她到慰冰湖裏去蕩舟,等待月明。她不得不去,但是雲彩總是嚴嚴實實地、厚厚地遮蓋著天空,一起蕩舟的同學們感到失望,冰心卻感到釋然,感到“千金也買不了她這一刻的隱藏”,她十分感謝這個陰天,使她不再生出思鄉的感觸。
她以為這就算是逃過了中秋,也逃過了自己最難忍受的思念的痛苦。沒想到,第二天的夜晚,在她最不提防的8月16日,她偶然地走入了住在樓東的一位同學的房間,卻忽然看到了滿室的月光!她對著室中清亮的滿月,心中立刻湧起了無限的感傷,她被一股強烈的辛酸之感困擾著,仿佛是站在萬丈懸崖的頂上,下麵就是貯滿了酸水的海洋。她真想縱身向下一躍,跳進這充滿了鄉愁的海水之中去。她這樣描述著自己的鄉愁:“鄉愁麻痹到全身,我掠著頭發,發上掠到了鄉愁;我捏著指尖,指上捏著了鄉愁。是實實在在的軀殼上感著的苦痛,不是靈魂上浮泛流動的悲哀!”她趕忙地辭別了同學和月光,跑回到自己的房間裏,用手絹把擺在桌上的父母親的相框蒙上,又拿起了一本厚厚的書,強迫自己苦讀。但是她讀不下去,隻好躺到床上,默默地流下思念的淚水。
為了寄托自己的鄉愁,她又把父母的照片擺在讀書寫作的案頭,望著雙親的照片,就好似看到了他們生動的麵容一樣。她還把故鄉福建的特產——水仙花,帶到了大洋彼岸,她不再象住在北京家裏時那樣,要依仗著兩老來侍弄她屋裏的花草,而是時時不忘給來自故鄉的鮮花添水和修剪,讓它們能夠在這遠離祖國的異地他鄉,開放出秀麗、典雅的花朵來。
她也非常想念自己的弟弟們,回憶著過去在北京的家裏,弟弟們帶給她的快樂和溫暖。她想起有一次,在秋天,弟弟們都到郊外野遊去了,她一個人坐在家中的廊子上,承受著襲來的秋風,聽著牆外傳來的叫賣聲,一種蕭瑟的寂寞感忽然湧上了心頭,身上又不勝秋風吹來的涼意,使她覺得無趣,而且惆悵。可是,就在這時,弟弟們回來了,傳來了他們歡快的笑聲和喧嘩聲,冰心剛剛還感覺到的惆悵和寂寞,立刻被弟弟們的歸來驅趕得無影無蹤。正是在這樣的時刻,使冰心了解到了手足之情的可貴。她知道了,原來弟弟們就是她的快樂和安慰,“我也明白隻要人心中有了春氣,秋風是不會引人愁思的。”
除去思念父母和弟弟們之外,冰心也十分地思念自己的小讀者。她在上麵提到的那個令她難以自製的月夜過去之後不久,就在這一年的10月14日的早晨,她早早地起了床,然後就沐浴著朝陽,穿過樹林,來到了慰冰湖畔。她悄悄地坐到了湖岸邊。湖水的微波輕輕地拍擊著湖岸,一層一層的湖水的波浪,悄悄地湧上了湖邊的潮石。冰心麵對著眼前的湖景,把紙張攤開在膝頭,繼續寫作她的《寄小讀者》,向她的小朋友們報告慰冰湖畔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