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第五章

1919年的冬天,已經發表了《兩個家庭》、《斯人獨憔悴》、《秋風秋雨愁煞人》、《去國》等問題小說的十九歲的冰心,在一本雜誌上,很偶然地,看到了一個十分新鮮的名字——泰戈爾,同時看到了這個老泰戈爾寫出來的,一小段、一小段的,充滿了哲理,又十分美妙的詩歌,這是鄭振鐸翻譯的《飛鳥集》(《StrayBirds》)的連載。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冰心與她的大弟弟一起,在他們那個舒適溫暖的家裏,圍爐而坐,傾心閱讀著這位異國詩人寫作的神奇的詩句。當冰心讀著泰戈爾詩中那些關於太陽,月亮,星星,土地,大自然,特別是那些關於上帝,神,生命,死亡和不朽的愛等等富於哲理,而又十分清新美妙的詞句的時候,這位十九歲姑娘的那顆敏感、善良的心裏,充滿了虔誠的感動:“泰戈爾!美麗莊嚴的泰戈爾!當我越過‘無限之生’的一條界線——生——的時候,你也已經越過了這條界線,為人類放了無限的光明了。”“隻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泰戈爾的詩使她十分的感動,而泰戈爾詩中流露的思想,同樣使她覺得與自己的思想十分的合拍:“你的極端信仰——你的‘宇宙和個人的靈中間有一大調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美感’,發揮‘天然的美感’的詩詞,都滲入我的腦海中,和我原來的‘不能言說’的思想,一縷縷的合成琴弦,奏出縹緲神奇無調無聲的音樂”。她覺得自己的思想與泰戈爾的思想“在‘梵’中合一了。”

也是在這一年的冬天,冰心在協和女大理預科這所教會學校裏,學習了西方的“梵”學——《聖經》。她在下一年的秋天所寫的一篇散文《畫——詩》裏,就記述了《聖經》給她的印象:她在教授《聖經》課的安女士的房間裏,看到了一幅小羊與牧羊人的圖畫,畫麵上的景象是:“一片危峭的石壁,滿附著蓬蓬的枯草,壁上攀援著一個牧人,背著臉,右手拿著竿子,左手卻伸下去摩撫岩下的一隻小羊,他的指尖剛及到小羊的頭上。天空裏卻盤旋著幾隻饑鷹。畫上的天色,也和那天一樣,陰沉——黯淡。”“牧人的衣袖上,掛著荊棘,他是攀崖逾嶺的去尋找他的小羊,可憐能小羊!它迷了路,地下是歧途百出,天上有饑鷹緊迫著——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牧人來了!並不責備它,卻仍舊愛護它。它又悲痛,又慚悔,又喜歡,隻溫柔羞怯的,仰著頭,挨著牧人手邊站著,動也不動。”這幅畫給了她“暗示”、“教訓”和“安慰”,而安女士放在膝頭的《聖經》,又讓她看到了這樣的思想:“上帝是我的牧者——使我心裏蘇醒——”“諸天述說上帝的榮耀,穹蒼傳揚他手所創造的……”《聖經》課帶給她的,是詩情和畫意,這種詩情和畫意,一直縈繞在她的心頭,“從那時到現在永遠沒有離開我——”。

東方的哲理詩人泰戈爾的詩句,和西方的宗教教徒信奉的《聖經》,都對著她歌唱上帝的愛,神的愛,大自然的愛,人類的愛,不朽的愛;歌唱永生,死亡,幸福,受苦,沉默,等等。那麼,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人在上麵生存的世界到底是歡樂的還是煩悶的?年輕的女作家冰心,常常思考這樣的問題。

於是,她在1920年的8月至9月,連續寫了三篇思索性的,也可以稱之為探討性的散文,這就是《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無限之生”的界線》和《畫——詩》,又在下一年寫了一篇同樣性質的散文《問答詞》。

《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寫在冰心讀過《飛鳥集》半年多以後,那是因為泰戈爾的詩給她留下了十分雋永的印象。她在這篇散文裏,向這位印度詩人描寫了自己初讀他的詩作後的感受:“我讀完了你的傳略和詩文——心中不作別想,隻深深的覺得澄澈……淒美。”“泰戈爾!謝謝你以快美的詩情,救治我天賦的悲感;謝謝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靈的寂寞。”她要向這位印度詩聖表示她的讚歎和感謝,雖然泰戈爾可能並不知道有一位中國姑娘正在向她敬禮,然而冰心卻要向他傾吐自己的心思。

但是最使冰心費神的,還是關於人生意義的思索。——假如每一個人的生命,最終都要匆匆地歸結為死亡,那麼還要生命幹什麼呢?既然世上所有的驚才,絕豔,豐功,偉業,一遇見死亡,就立即倒下,化為塵土,即使你是權勢顯赫的帝王,功名卓著的英雄,一遇到死亡,也就立即屈服在它的權威之下,那麼,“這樣的人生,有什麼趣味?縱然抱著極大的願力,又有什麼用處?又有什麼結果?到頭也不過是歸於虛空,不但我是虛空,萬物也是虛空。”

冰心每逢想到這裏,就覺得極度的灰心和失望。一個絕頂聰明的人的灰心和失望,有時也會把她(或他)的思想引向虛無。

在冰心1920年9月4日寫的散文《“無限之生”的界線》裏,一個名叫冰心的女孩子就說了一段十分透徹的話:“人生世上,勞碌辛苦的,想為國家,為社會,謀幸福;似乎是極其壯麗宏大的事業了。然而造物者憑高下視,不過如同一個螞蟻,辛辛苦苦的,替他同夥馱著粟粒一般。幾點的小雨,一陣的微風,就忽然把他渺小之軀,打死,吹飛。他的工程,就算了結。我們人在這大地上,已經是象小蟻微塵一般,何況在這萬星團簇,縹緲幽深的太空之內,更是連小蟻微塵都不如了!如此看來,……都不過是曇花泡影,抑製理性,隨著他們走去,就完了!”

然而,女作家冰心在讓作品中的人物冰心說完了這段話之後,卻又立刻借著作品中的另一個女孩子,假擬的已死的宛因之口,用萬全的愛的觀點,來說服作品中的那一個女孩子冰心:“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就是萬物,萬物就是太空:是不可分析,不容分析的。這樣——人和人中間的愛,人和萬物,和太空中間的愛,是曇花麼?是泡影麼?那些英雄,帝王,殺伐爭競的事業,自然是虛空的了。我們要奔赴到那‘完全結合’的那個事業,難道也是虛空的麼?去建設‘完全結合’的事業的人,難道從造物者看來,是如同小蟻微塵麼?”

“萬全的愛,無限的結合,是不分生——死——人——物的,無論什麼,都不能抑製摧殘他,你去罷,——你去奔那‘完全結合’的道路吧!”

從此之後,冰心便一直徘徊在對於人生意義的探索裏,她常常陷入歡樂還是煩悶的判斷之中,不能自拔。

這種對於人生意義的探索,在一年之後的1921年10月1日所寫的散文《問答詞》裏,又再一次表現了出來。這說明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冰心的心:“我想什麼是生命!人生一世隻是生老病死,便不生老病死,又怎樣?渾渾噩噩,是無味的了,便流芳百世又怎樣?百年之後,誰知道你?千年之後,又誰知道你?人類滅絕了,又誰知道你?”

冰心對於人生意義的探索,更多地表現在她的一些小說裏。

五四運動的浪潮把冰心從她那個小家庭裏,卷了出來,卷入了外麵這個更廣闊的,但也是十分龐雜的社會。這個大的、錯綜複雜的、充滿了矛盾和問題的社會,與那個她所熟悉、所眷戀、所依傍的親切溫暖的小家庭,完全不同。在生她、養她、愛她的那個小家庭裏,人和人之間,總是充滿了愛護、關懷、信任,父母之愛,手足之情,使這個家庭總是洋溢著歡樂、溫暖、和諧的氣氛。但是,當她從這種氣氛的包圍之中走了出來,踏進了外麵那個廣闊的,但卻是龐雜的社會之後,心地善良的冰心,麵對著種種尖銳的矛盾、衝突和不協調,使她常常感到困惑不解,有時甚至憂鬱煩悶。她在這兩個環境、兩種境遇中徘徊,她愛這個小家,也愛那個大社會。但是小家回報給她的,是同樣深沉的愛;而社會回報給她的,卻是排解不開的矛盾與問題。

她雖然用上麵提到過的那些問題小說,反映了社會上存在著的種種問題和痼疾。但是,她一方麵把諸如此類的問題擺入了作品,另一方麵,她自己的心裏,卻又產生出了更大的矛盾,那就是:客觀的社會現實,與她心中向往的理想生活之間,存在著太大的距離。——她的家庭裏充滿了溫暖,而社會上卻到處都有嚴寒和辛酸。泰戈爾、《聖經》故事,還有她所享有的母愛、父愛、手足之情,等等,都告訴她:世界是愛的;但是,社會上卻又充斥著憎惡,甚至殺戮。那麼,世界究竟是愛的,還是憎的?人生究竟是歡樂的,還是煩悶的?

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這位溫柔嫻雅的青年女作家,常常靜靜地思索這樣的問題。當她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她就有靜坐沉思的習慣,現在,當她傾心思索,想要尋找改造社會痼疾的藥方的時候,她的最好的同伴,仍是一根細細的筆杆。她常常徘徊於互相矛盾的思緒之中,自己也找尋不到明確的答案。因此,她作品中的人物,內心也就充滿了矛盾。

她在1920年寫的那篇小說《一個憂鬱的青年》裏,通過作品中的人物彬君之口,提出了她對社會、對人生的種種疑問:“從前我們可以說都是小孩子,無論何事,從幼稚的眼光看去,都不成問題,也都沒有問題。從去年以來,我的思想大大的變動了!也可以說是忽然覺悟了。眼前的事事物物,都有了問題,滿了問題。……現在是要明白人生的意義,要創造我的人生觀,要解決一切的問題。”“世界上一切的問題,都是相連的。要解決個人的問題,連帶著要研究家庭的各問題,社會的各問題。要解決眼前的問題,連帶著要考察過去的事實,要想象將來的狀況。——這千千萬萬,紛如亂絲的念頭,環繞著前前後後,如何能不煩躁?”

也正如她在組詩《繁星·一三二》裏所寫的那樣:

我的心啊!

你昨天告訴我,

世界是歡樂的;

今天又告訴我,

世界是失望的;

又是什麼?

教我如何相信你!

做為一個心地善良的青年女性,她願意這個世界上總是充滿了歡樂;但是做為一個頭腦清醒的知識分子,她又看到了許多令自己失望的事情。這種失望的情緒,是當時那些有理想、肯思考的一代女性青年知識分子共同具有的心緒。在與冰心同時代的女作家的作品裏,我們經常看到這種思緒的流露,不過因為她們的處境,尤其是性格的差異,而表現形式不同罷了。比如在“五四”時期登上文壇的另一位女作家廬隱的作品裏,失望往往是用血淚般的控訴和熱烈的呼喊傾瀉出來的;而性情溫柔恬靜的冰心,則在這一時期的作品裏,用溫婉憂鬱的語言,溫文爾雅的態度,輕輕地,含蓄地,吐露出了她的失望和不解。正如她在《繁星·八七》中所唱的那樣:

知識的海中,

神秘的礁石上,

處處閃爍著懷疑的燈光呢。

感謝你指示我,

生命的舟難行的路!

1921年年初,“五四”文學革命運動之後,最活躍的,也是規模最大的文學團體之一——文學研究會成立了。許地山和瞿世英,都是文學研究會的發起人,他們介紹冰心參加了文學研究會。

做為一名嚴肅的作家,冰心願意用自己的作品,來反映她所熟悉的現實生活,表達她這一代青年知識分子的思想、感情、感受和感慨。而做為一名端莊的女性,她卻不願意走出家門和校門,到社會上去活動,去交際。這種嫻雅的作風,這位女作家保持了一生,除了非常必要的活動之外,她是很少走出家門校門的。這真象唐朝詩人王昌齡的那句詩所寫的一樣:“一片冰心在玉壺”。一個始終保持著清高節操的知識分子,一生都能做到這一點,也是很不容易的。

那時候,年輕的一代,正在衝破長期封建思想的桎梏,開始有了正常的交往。而處世謹慎的冰心,卻在一篇名為《“破壞與建設時代”的女學生》的文章裏,提出了這樣的觀點:“現在已經漸漸的有了男女‘團體’和‘個人’的交際,但是若沒有必要的時候,似乎不必多所接近,因為這種的交際很容易起社會的誤會心。”

而她的文學寫作實踐,也確實正處在欣欣向榮的高潮時期。

她已經用“問題小說”為自己的創作開辟了道路,她又用散文、小說和詩歌,探索著人生的意義,現在,當她成了文學研究會中的一員之後,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孜孜不倦地繼續探索著人生與社會的諸問題,以及解決種種問題的方法。

在參加了文學研究會之後不久,這一年的4月10日出版的《小說月報》第12卷第4號上,冰心就又發表了一篇引起強烈反響的小說《超人》。

魯迅在這篇小說發表十四年之後,在評論中國二十年代的小說時,曾經這樣地講到當時的中國青年知識分子所麵臨的社會環境:“在北京這地方,——北京雖然是‘五四運動’的策源地,但自從支持著《新青年》和《新潮》的人們,風流雲散以來,1920年至1922年這三年間,倒顯著寂寞荒涼的古戰場的情景。”

冰心在《超人》中描寫的男主人公何彬,就是生活在這片好似寂寞荒涼的古戰場一樣的土地上,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期的,患有陰鬱症的一位中國青年知識分子的形象。

何彬表麵上很“冷”:“他住的那一座大樓上,同居的人很多,他卻都不理人家,也不和人家在一間食堂裏吃飯,偶然出入遇見了,輕易也不招呼”。“他不但是和人沒有交際,凡帶一點生氣的東西,他都不愛;屋裏連一朵花,一根草,都沒有,冷陰陰的如同山洞一般”。其實,他的這種表現,都是內心痛苦的反映,不過是他的滿腹理想,一腔熱情,在現實麵前遭到碰壁之後,在他的心裏引起的巨大失望,扭曲地發泄出來的結果。

他常常痛苦地叨念:“世界是虛空的,人生是無意識的。人和人,和宇宙,和萬物的聚合,都不過如同演劇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親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搞了假麵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場也是這麼一回事,笑一場也是這麼一回事,與甚互相牽連,不如互相遺棄;而且尼采說得好,愛和憐憫都是惡。”

但是,他的這種厭世的思想,卻因為受到了一個純樸、天真、可愛的孩子——祿兒的啟發和感召,而轉變了。

祿兒在病中的呻吟,使何彬忽然想起了許多童年時代的往事——他的慈愛的母親,家中院裏的鮮花,還有天上的繁星,等等。尤其是當何彬本人也病倒了之後,護理他的白衣婦女,使他以為是慈愛的母親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身旁,特別是在何彬的幫助之下恢複了健康的祿兒,也到醫院裏來看望他,給他留下的那一段話:“我有一個母親,她因為愛我的緣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親麼?她一定是愛先生的。這樣我的母親和先生的母親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親的朋友的兒子的東西。”

祿兒的這一段歌頌母愛的話,深深地震動了何彬的靈魂。這個原來被人認為心腸很冷的人,竟然淚流滿麵。他不僅接受了祿兒的啟示,而且極為誠懇地向這個孩子表示:“我再深深的感謝你從天真裏指示我的那幾句話。小朋友啊!不錯的,世界上的母親和母親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兒子和兒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牽連,不是互相遺棄的。”

在《超人》中,冰心想用母愛這一個無病不治的藥方,來醫治象何彬這樣的患著憂鬱症的青年人。這正如她在《世界上有的是快樂……光明》中,想用童心這一個無病不治的藥方,來醫治淩瑜這樣的患有厭世症的青年人一樣。這是她的善良的願望,她希望象何彬這樣的同時代人,能夠從苦悶、悲哀、抑鬱、幻滅的精神境界中擺脫出來,重新走上熱愛生活、熱愛社會、熱愛人類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