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一個人童年時代的境遇如何,往往會深深地影響她(或他)的一生:她將有什麼樣的理想和追求;她將對世界和人生抱著什麼樣的態度;她將形成哪樣的性格;她將具有何種的心地;她將熱愛什麼,痛恨什麼;等等,都會看到童年留下的烙印。

冰心這位多福長壽的女作家,就有一個溫暖幸福的童年。她的母親和父親,給了她足夠的、真摯的愛。正是這種溫柔動人的愛,從小就滲透在她的心田裏,成為她思想和行動的一種善良的出發點。長大成人以後,形成了她所獨有的愛的哲學,成了冰心創作的旨趣。在過去那個陰霾和黑暗的舊中國裏,冰心愛的,是普通的人和普通的家庭。她希望每一個家庭、每一個人,都象她自己和她的家庭一樣地幸福。正因為她看到了一些普普通通的善良的人遭遇著不幸,她的那顆溫柔的心,就變得不平靜起來。由於有了真摯的愛,她才否定那些不公道與不合理的秩序,因而也就產生了憎,雖然她還不知道,應該如何改變它。

冰心,本名謝婉瑩。1900年(清光緒26年)10月5日,出生在福建省福州市(當時還叫做閩侯縣)隆普營的一所大房子裏。在這所大房子裏,居住著她祖父謝子修老先生操持的一個大家庭。這所房子裏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裏有一個池子,池子裏還養著金魚。

因為冰心七個月時就離開了她祖父的大家庭,所以她當然不會記得這個幽靜的大院子在當時的景象。雖然她十一歲時也曾返回過她的出生地小住了一年多,但是,這座大院子,還有它的清澈的池子以及遊蕩其中的小金魚,並未成為她後來創作靈感的源泉。因為她童年時代的絕大多數時間,是在山東煙台的大海旁邊度過的。北方的大海給了這位南國的女兒最早的藝術熏陶,使她在奇幻的大海旁邊形成了自己的藝術想象力。她長大以後的文學創作是從大海的波濤聲中汲取營養的。青年時代的冰心,是海的女兒,大自然的女兒。由於她畢生形成的審美情趣,冰心的海也是溫柔的、秀美的;它既不象普希金的海,充滿了遼闊和神秘的氣息;更不象海明威的海,粗獷而驚險,永遠激蕩著人們搏鬥的氣魄。冰心的海,具有女性的溫柔和聖潔,這是一種可以洗滌人們內心汙垢的美。不過這是後話了。

冰心的父親謝葆璋先生,是謝子修老先生的第三個兒子。在他十七歲的那一年,謝老先生的朋友嚴複,回到故鄉來招募海軍學生,謝葆璋在應試通過之後,便穿起了一件舊棉袍,告別了父母和兄弟,離開了故鄉,跟著嚴複北上了。他進了天津紫竹林水師學堂的駕駛班當學生,在這裏,認識了後來成為他的頂頭上司的海軍上將薩鎮冰先生,當時,薩鎮冰是天津管輪學堂的正教習。

謝葆璋由於學習刻苦,年輕幹練,而步步升遷。在冰心出生的時候,他已經擔任了“海圻艦”的副艦長。那時候的海軍副統領兼“海圻艦”艦長,就是薩鎮冰。

冰心的母親楊福慈,是一位性格極溫柔、極安靜的女人。她身體很瘦弱,而且多病,每天除去做家務,就是看書,雖然恬淡處世,天性卻是極敏感、極富感情的,是一位典型的,在當時並不多見的,有文化的賢妻良母。

她與謝葆璋的婚姻,雖然是在她九歲的那一年,由雙方的父親在做詩談文時包辦說定的,但是,待她十九歲嫁到謝家之後,小夫妻卻感情極好,使他們這一房裏,總是充滿了溫暖、和諧的氣氛。

封建婚姻製度,從根本上說來,是殘酷的,扼殺人性的。“五四”以後的文學創作中,一個重要的主題就是控訴封建的婚姻製度,鼓舞一代青年為了爭取美好的愛情和自主的婚姻而鬥爭。然而,世界是十分複雜的,任何事情都有例外,包辦婚姻有時也能結成幸福的家庭,但是這又絕不等於封建婚姻製度就不是罪惡的了。——生活真是一個變幻無窮的萬花筒!

冰心是這對恩受夫妻的長女,也是父母膝下唯一的女兒。因為母親後來又生了三個弟弟。雖然也生過一個妹妹,出生幾天就夭折了,所以膝下隻有冰心這一個女孩。因此,這個小女孩就成了母親的掌上明珠。後來,當冰心懂事之後,母親曾經向她含笑地、低低地訴說過她童年時代的故事:

不過有三個月罷了。偏已是這般多病,聽見端藥杯的人的腳步聲,已知道驚怕啼哭,許多人圍在床前,乞憐的眼光,不望著別人,隻向著我,似乎已經從人群裏認識了你的母親!

你的彌月到了,穿著舅母送的水紅綢子的衣服,戴著青緞沿邊的大紅帽子,抱出到廳堂前。因看你豐滿紅潤的麵龐,使我在姐妹妯娌群中,起了驕傲。

在小冰心剛滿七個月的時候,父母就抱著她離開了故鄉福州,登上了北上的輪船,到上海去了。因為上海是個大港口,巡洋艦無論開到什麼地方,都要途經上海港,停泊幾天,謝葆璋就能回到家裏,與妻兒團聚。

這是小冰心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她日後熱愛眷戀的大海。在她懂事了以後,她的母親曾經告訴她,正是在北上的輪船上,母親抱著她站在欄杆旁邊,在海浪聲的伴奏之下,小冰心第一次呼喚了“媽媽”。但是,冰心的爸爸說:世上沒有七個月就會說話的孩子。然而母親堅持說:小冰心就是這樣的孩子。為此,小兩口經常戲謔地爭論,直到冰心長大成人之後,這件事仍是他們家中的一樁疑案。

而天下哪一位母親,不是總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最聰明、最美麗、最純潔的呢!

輪船抵達上海之後,他們在市內的昌壽裏安置了一個溫暖舒適的小家。這時是1901年的5月。

後來,冰心的祖父謝子修老先生,也帶著他續弦的妻子,來與兒子、媳婦、孫女兒小住。

這位續弦的繼祖母,是一位會做衣服的好手。她能做出極好看的小衣服,來裝扮這個小孫女兒。夏天的時候,她用雪白的洋紗,給小冰心縫製背心或衣褲,再沿上黑色烤綢的邊縫,既涼快又淡雅醒目。隻是那時冰心太小,她又去世得早,冰心隻能在長大之後,從照片上看到她的肖像,那是一位上身穿著沿綴著闊邊的上衣,下身穿著青紗裙子的老太太。

謝葆璋是海軍軍官,常年在外,要隔幾個月才能回家一次。楊福慈一邊忍受著別離之苦,一邊與謝子修老先生和續弦的婆母一塊兒,撫育著親愛的女兒。關於小冰心這段時間的生活,母親後來曾經向她追述過:

有一次你病得重極了,地上鋪著席子,我抱著你在上麵膝行,正是暑月,你父親又不在家;你斷斷續續說的幾句話,都不是三歲的孩子所能夠說的,因為你奇異的智慧,增加了我無名的恐怖,我打電報給你父親,說我身體和靈魂上都已不能再支持。忽然一陣大風雨,深憂的我,重病的你,和你疲乏的乳母,都沉沉的睡了一大覺,這一番風雨,把你又從死神的懷抱裏,接了過來。

每逢謝葆璋返航歸來的時候,就是一家人最快樂的日子了。白天他們廝守在一起,快樂地說笑。夜晚,當小冰心睡著了以後,他有時就帶著愛妻,坐上馬車,到黃埔灘上去兜風,觀看上海外灘雄偉的建築群、美麗的夜景。

冰心和母親的感情極好。母女倆常常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悄悄地說些甜蜜的知心話。小冰心喜歡聽母親向她講述關於她自己的故事,母親喜歡女兒過來抱住她,與她親近。小冰心最怕母親凝神不動,每當母親遙望窗外,或者稍稍發呆的時候,她就會跑過去,搖撼母親的身體,呼喚她:“媽媽,你的眼睛怎麼不動了?”有時母親想讓女兒過來抱住她,就故意地凝神不動。她們經常這樣親密地相偎相依,有時微笑,有時互相感動得流淚。

母女之間這種感情的交流,培育和豐富了冰心的內心世界。她的母親這種柔情蜜意的澆灌,在她童年的心中積澱了許多傾訴不完的思緒。一旦當她形成寫作的念頭時,這種純潔的情愫就自然而然地流淌奔泄了出來。在冰心一生的創作中,有許多謳歌母愛的篇章,這些篇章使許多曾經享受過母愛的讀者,增添了新鮮而豐富的體驗;也使許多不曾享受過母愛的讀者,感受和體察了這種無私的感情。這就是為什麼她的有些作品,總能夠深入人心和經久不衰的原因。由於社會的動蕩和時代的劇變,人們有的時候也許會不滿意僅僅是描寫母愛的作品,他們想更多地看到生活裏的火和血,生和死,掙紮和搏鬥;但是,母愛,這一種人人都會珍視的普通人的純潔情感,畢竟是高尚而且無私的感情,是人類賴以生存並要世世代代流傳下去的感情,它是永存的。

關於自己的母親,冰心後來在成年之後,曾經這樣描寫過她:

小朋友,可怪我告訴過你們許多事,竟不曾將我的母親介紹給你。——她是這麼一個母親,她的話句句使做兒女的人動心,她的字,一點一畫都使做兒女的人下淚!

我每次得到她的信,都不曾預想到有什麼感觸的,而往往讀到中間,至少有一兩句使我心酸淚落。這樣深濃,這般沉摯,開天辟地的心情啊!願普天下一切有知,都來頌讚!

關於自己和母親的關係,冰心後來在成年之後,也曾經這樣寫道:

母親,你是大海,我隻是刹那間濺躍的浪花,雖暫時在最低的空間上,幻出種種的閃光,而在最短的時間中,即又飛進母親的懷裏。

我摯愛恩慈的母親。她最初也是最後我所戀慕的一個人。我提筆的時候,總有她的顰眉或笑臉湧現在我的眼前。她的愛,使我由生中求死——要擔負別人的痛苦;使我由死中求生——要忘記自己的痛苦。

母親,……除了你,誰是我永久靈魂之歸宿?

小冰心,就是這樣一直沐浴在母愛的溫柔、深沉的海洋裏。這份豐富的感情養料,不僅灌溉了她童年時代的心田,也滋潤了她一生的情感。

冰心的父親謝葆璋,雖說是一位行伍出身的海軍軍官,卻也是一位舐犢情深的可愛的父親,他對自己這唯一的愛女,也是充滿了柔情。

他舍不得讓女兒吃一點兒苦。當大家庭裏的伯母、叔母們催促給小冰心紮耳朵眼時,他就借口說:“你們看她左耳唇後麵,有一顆聰明痣。把這顆痣紮穿了,孩子就笨了。”他還不讓孩子穿緊鞋。小冰心深知父親對她的疼愛,所以,她剛一感到鞋子有點緊,就故意地在父親麵前一瘸一瘸地走,父親一見,就立刻埋怨母親說:“‘你又給她小鞋穿了!’母親也氣了,就把剪刀和紙裁的鞋樣推到父親麵前說:‘你會做你給她做,將來長出一對金剛腳,我也不管!’”父親就會真的拿起剪刀和紙來剪鞋樣,小夫妻經常為了此事笑謔口角。

那是到了煙台之後,小冰心早晨梳小辮子的時候,父親總來幫助母親,拿著照像匣子,哄著小女兒,嘴裏還柔聲柔氣地說:“站好了,站好了,要照像了!”一邊說,一邊擺出了姿勢,假作照著像,又短又粗的兩個小辮子,天天都是在父親哄著的時候將就編起來的。

一天夜裏,小冰心跑到了山頂的旗台上,父親心急如焚,在山下著急地呼喚她,尋找她,那種摯愛的心意,小冰心一直深深地記在腦海裏。直到成人之後,在美國讀書時,當她思念父親的時候,仍然想起了這動人的一幕,以至於內心立刻湧起了愛感。

她在成年以後,寫了一篇名為《海上》的短篇小說,不象她在許多散文、小說與詩裏,歌頌著母愛,這篇名為《海上》的小說,是專門歌頌父愛的。她寫了兩對父女之間的深情,那位穿著深黑的軍服,袖子上綴著幾圈金線的海軍軍官,無疑就是謝葆璋的化身,而那個第一人稱的“我”的小姑娘,對她父親的崇拜和依戀之情,正是冰心對她父親感情的再現。

人們常說冰心是最善於謳歌母愛的女作家,這自然是一點兒也不錯的。然而由於她的雙親之間伉儷情深,由於她的父親舐犢情深,因此,父愛,也是她創作中的主旨之一。由於在當時的時代環境裏,年長的婦女很少與社會接觸,因此,在冰心那些歌頌母愛的篇章中,就不象歌頌父愛那樣,還包含著對於他的事業的崇拜之情。冰心在文學創作中的堅定不移和永遠執著,無疑是接受了她父親精神力量的影響。

除去享有雙親的摯愛之外,小冰心還享有豐厚的手足之情。她與三個弟弟之間情感深厚,他們常常在一起談天講地,說古論今,遊戲嬉笑,親如一人。

後來,當冰心長大成人之後,遠離家人到美國留學的時候,她的弟弟們常常給她寄出冗長而懇摯的書信,告訴她:“從鬆樹隙間穿過的陽光,就是你弟弟問安的使者;晚上清涼的風,就是骨肉手足的慰語!”

冰心愛把自己的三個弟弟,比喻成三顆明亮的星星:

我凝望天空,有三顆最明亮的星星。輕淡的雲,隱起一切的星辰的時候,隻有這三顆依然吐著光芒。其中的一顆距那兩顆稍遠,我當他是我的大弟弟,因為他稍大些,能夠獨立了。那兩顆緊挨著,是我的二弟弟和小弟弟,他兩個還小一點,雖然自己奔走遊玩,卻時時注意到其他的一個,總不敢遠遠跑開,他們知道自己的弱小,常常是守望相助。

這三顆星總是第一班從暮色中出來,使我最先看見;也是末一班在晨曦中隱去,在眾星之後,和我道聲“暫別”;因此發起了我的愛憐係戀,便白天也能憶起他們來。起先我有意在星辰的書上,尋求出他們的名字,時至今日,我不想尋求了,我已替他們起了名字,他們的總名是“兄弟星”,他們各顆的名字,就是我的三個弟弟的名字。

小弟弟啊!

我靈魂中三顆光明喜樂的星。

溫柔的,

無可言說的,

靈魂深處的孩子啊!

冰心:《童年雜憶》

冰心:《寄小讀者·通訊十三》

冰心:《繁星·四》

她把自己的母親,比喻成靜美的月亮:“我半夜醒來,開眼看見她,高高的在天上,如同俯著看我,我就欣慰,我又安穩的在她的愛光中睡去。”

她的莊嚴勇敢的慈父,則被比喻成清晨即出、雍容燦爛的太陽:“早晨勇敢的燦爛的太陽,自然是父親了。他從對山的樹梢,雍容爾雅的上來,他又溫和又嚴肅的對我說:‘又是一天了!’我就歡歡喜喜的坐起來,披衣從廊上走到屋裏去”,開始一天新的生活。

這樣溫暖和諧的家庭,世上雖不少見,但是在中國的女作家群裏,冰心童年時代的處境,確實是難得的。它使小冰心一直沐浴在愛的空氣之中,使這個聰穎過人、才思敏捷的小姑娘,形成了善良的心地,和溫柔、文雅的性格。

如果說“五四”時代玉成了冰心一生的道路,玉成了她文學創作的豐收,那麼,她這個溫暖和諧的家庭,卻是她獲得這些成就的最為重要的契機。從歐陽修在《梅聖俞詩集序》中說過“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這句話之後,“窮而後工”幾乎成了文人的一句口頭禪。經過極度的艱難困苦之後,是有可能寫出動人的好作品的,但是在比較平坦和順利的人生道路上,也並不是注定了就不能寫成出色的作品,當然由於生活經曆的差異,在這些不同作品之間,也許會出現迥然不同的風格。冰心的作品,就是以她自己溫柔、文雅和清婉的風格,獲得了好幾代讀者的心的。不過這是後話了。

海,是童年冰心的偉大搖籃。

海以自己博大的胸懷,千姿百態、美麗奇幻的容顏和內涵,陶冶了童年冰心的性靈與情感。

上麵已經說過,冰心七個月的時候,父母就帶她離開了故鄉,到上海居住去了。幾年之後,在她三、四歲的時候,也就是1903年到1904年之間,謝葆璋奉命到山東煙台去創辦海軍軍官學校,小冰心又跟隨父母遷居到煙台。

他們一家,先住在煙台市內的海軍采辦所,後遷至煙台東山北坡上的一所海軍醫院寄居,之後又搬到東山東邊的海軍練營旁邊新蓋好的房子裏。新蓋的房子離海很近,“北麵的山坡上,有一座旗台”,“旗台的西邊有一條山坡路通到海邊的炮台”,“這裏還駐有一支穿白衣軍裝的軍樂隊”。“炮台的西邊有一個小碼頭。父親的艦長朋友們來接送他的小汽艇,就是停泊在這碼頭邊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