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銅墜落(1 / 3)

青銅墜落

小說

作者:王方晨

丁莊,

丁樓,

丁老嬤嬤,

丁老頭兒。

——童謠

1

雜樹林子在跑,頭上頂著火光……

天空持續泛白,像顆飽滿的露珠,在灰暗的窪地上方,晃晃悠悠,突然就滴落下來。

他聽到噗的一聲,所有的火光都熄掉了。腳下的大地,終於停止了轉動。小樹三三兩兩,站在不遠處,矮矮的,枝杈上纏著幾縷纖柔的霧絲。他從人堆裏走開。他又走了回去。他的步子還很飄。地上的人,橫七豎八。他們被他趕起來,等他一轉身,就又倒臥在一起。

“嚕嚕嚕嚕……”他嘴裏喚著,在地上找來找去。

他們帶著驚恐的神情,定定地看著他,但有人在笑。是女人的聲音。

“嚕嚕嚕嚕……”他走向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在他走近之前,老頭子忙躲開了。老頭子倒臥的地方,除了一團亂草,什麼也沒有。

“你在找豬。”女人說。

他回過頭來,看到了一對笑眯著的小眼睛。女人赤著兩條腿,腰裏纏著一塊布。

天已大亮。一隻綠蟲子,晶瑩透明,從草裏,嗡地飛出來,愣頭愣腦,撞到他的臉上。

在女人和阿五之間,一條印著大芍藥花的床單,被扯來扯去,像大芍藥花在迎風擺動。她蹬了阿五一腳,阿五翻了一個身,抱起自己的膀子,嘟囔一聲,“別跟阿五爭了。”就又睡了過去。她把床單蓋在自己身上,但還露著光腿和那塊布。

布是綠的,像被草染了。像片大荷葉。

“荷荷……”他咧開了嘴,臉被笑意打濕。“荷荷。”他叫。

他覺得自己的嘴角彎彎的。兩顆大門牙,被晨風吹著,一陣一陣地發涼。

“荷荷,你知道我在找豬?”

“豬跑啦!”她翻了兩下白眼,像是很高興地說。

“我跟豬一起下來的。”他歪起他的小平頭,認真地回憶著。他看得見自己跟豬在一起的情形。在昨夜濃濃的黑暗裏,他坐在肥厚的豬背上,一點兒也覺不出行進的顛簸,蠻舒服。“豬掉下去了,我也掉下去了。”小平頭說。

“豬飛上天啦。”

“鳥會飛,豬不會飛。”

“豬會拱土……鑽洞。”

小平頭點起頭來。

“豬掉地底下去了。”他肯定地說。他很突然地向那個稀疏的小雜樹林跑去。

2

空氣裏接連傳來三聲小雜樹被折斷的脆響。他們遠遠地看見小平頭折斷了三棵小樹。

……他手持一根樹枝,退著往回走。樹枝鋒利的斷茬上,亮光一閃一閃。

他們都緊張了起來,相互靠得更緊。睡夢中的阿五,輕嘯一聲,睜開惺忪的眼睛。他的腦袋直往那條床單下麵鑽。荷荷順手把他抱在懷裏。床單膨脹著,堆到了她的下巴。他在床單下麵不動了,陽光黃黃的,照著他那兩爿肮髒而肥大的屁股。

隨著小平頭的後退,從小雜樹林裏,走出一個人來。那人背著一隻糞筐,直直地對著小平頭走過來,卻好像眼前空無一人。小平頭後退的速度,越來越慢。樹枝的尖端,幾乎頂著了那人,但那人還在向前走近,樹枝就插進了他胸前的衣服裏。糞筐在他背上,朝空中撅了起來。一顆褐色的小糞球兒,仿佛一隻老鼠,跳出了筐子。

小糞球兒跟著他們,一路蹦著,蹦著,忽然就隱藏在生機勃勃的草叢裏,看不見了。

兩人一起停下。樹枝在兩人之間彎著。

小平頭看清楚了,拾糞的男人,是個少有的扁臉,眼裏白多黑少,左耳朵偏大,右耳朵偏小,還是個嚴重的雞胸,好像懷裏揣著筐大饃饃。小平頭一直板著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了蔑視的神情。他感到自己的目光仿佛一陣輕風,在陽光裏飄了起來。他轉身蹲在了地上,開始默默地用樹枝掘土。拾糞的人,也移開了視線,要找什麼似的,東張西望。

周圍靜無聲息。在小平頭的樹枝下麵,土塊裂開,坍落。縱橫交錯的草根,被連連扯斷,但都沒有發出聲音。

一隻鳥,斜著飛過來,又啞啞地飛走了。

拾糞的人,盯住了阿五的屁股。他朝它踢了一腳,“破鍋底!”說著,就用長柄的糞鏟,把床單挑起來,向荷荷臉上,高高地掀了過去。下麵露出一無遮攔的阿五。

阿五埋頭伏在荷荷胸脯上,篩糠一樣抖著。

拾糞的人,上下掀動床單。荷荷沒有一絲反應。

荷荷的神情,迷迷糊糊的,小眼睛像是沒有了。

拾糞的人低下了身子,像是要叫醒她。他的呼吸,已經有些軟了。他的目光,也像被清晨的露水濡濕了。荷荷的氣息,撲到他的臉上。他的嘴皮動了動,馬蜂蜇了一般,可他忽聽有人大叫:

“來光春!”

他像被人打了一下,猛地直起腰來。糞筐裏的糞球,紛紛灑落在地。

連阿五在內,所有的人都循聲望去。

他們看到一個短腿的人,迅速跑了過來。他跑得氣喘籲籲的,到了近前,一句話也說不出。過了一陣子,才聽他說:

“來光春,少他媽缺德!”

來光春抱著糞鏟,規規矩矩地站著。

“喬助理,你問他們,我啥也沒幹。”他為自己辯解,好像受了很大的冤枉,“你看見了,他們太髒了,隨處拉撒,我來給他們打掃打掃衛生。”

“還不快滾!”喬助理破口又嚷。可來光春沒有一點要走開的意思。他認真地往糞筐裏撿拾著糞便,仿佛那是些寶貴的糧食。這時候,喬助理來不及管他了。喬助理打開了手機,像對著空氣說話:

“鹹魚澱,大南窪,是有一大幫憨巴子。一,二,三,四……少說也有三十多個。”

小平頭無聲地站了起來。他對喬助理怒目而視。喬助理沒有看他。掛了手機,見來光春還在這兒,就沉下臉來,撇著兩條短腿,向他走近。

來光春預見不妙,背起糞筐就跑。他們看見他跑的樣子像驢,就都笑起來。喬助理也跟著笑了。

“驢,驢,驢。”阿五躺在荷荷肚皮上,抬起黑黑的指頭,含混不清地笑著說。

“你說對了,小胖子,這是頭鹹魚澱的老叫驢,見是母的,他就起性。”喬助理說。

來光春跑進了小雜樹林,喬助理這才注意到了對自己怒目而視的小平頭。他差點驚住了,身上立時起了層雞皮疙瘩。

“喬短腿。”小平頭輕輕咕噥一聲。

估計喬助理沒聽到。他清了下嗓子,讓自己鎮定下來。看看小平頭手裏的樹枝,又看看他腳下的小土坑,說:

“那個,那個,你挖坑幹什麼?”

“豬沒鑽洞,豬跑了。”小平頭對他不理不睬,隻顧說,“豬讓大卡車拉跑了,我的豬,我的豬……”

喬助理瞪圓了眼睛。

一顆碩大的淚珠,從小平頭眼裏鑽出來,懸在那裏,在陽光的照射下,發散著一團白色的光暈。

“我的豬沒命了……”他漸漸哽咽起來。他說不下去了。突然,蹲下身子,撇撇嘴,嗚嗚地哭了。

“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他抱著自己的頭,反複地說,“我的豬變成碗裏的大肥肉片子了。”

“別哭,慢慢說,什麼豬?”喬助理拍拍他的肩頭。

“大卡車上放頭豬,人家就以為他們是賣豬的。”小平頭說。他抬起頭來,看著喬助理。目光穿過淚水,像被磨亮了。“我們是豬嗎?你看看,我像不像豬?我長了豬毛?是白的,是黑的?”他一把拉住了喬助理的手,要他往自己身上摸。

喬助理下意識地把手往回抽。

“這麼說,你們是讓人用大卡車運來的,大卡車把你們往這荒野裏一倒,就又開走了。缺了八輩子德的!”喬助理整理著小平頭透露的信息。“小平頭,你身上沒有豬毛。你看上去還怪精神哩。”他的腦子裏跳進來一個大大的疑團。

——車上怎麼會有一頭豬?

“姓喬的,你笨死了!”小平頭擦擦眼淚。他不哭了。他重新掘起土來。臉上幹了,留下一層發亮的淚漬。他掘出了一條肥胖的蚯蚓,又掘出一團死鳥的毛。他抓起那些腐爛的鳥毛,揚在空中。鳥毛散落。“世上有你這麼笨的沒有?”他頭也不抬地說。

喬助理又笑了,笑得前仰後合。

“你說對了,小平頭,我真是笨。我都活了大半輩子了,還是一個民政助理。”他在小平頭的對麵蹲下來,收住笑聲,“那你說說,還有沒有像我一樣笨的?”

小平頭不作聲了。土塊落到喬助理的腳上。

“你是哪兒的人?”喬助理又問他。

“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他不耐煩地嘟起嘴,像魚在吐一串串的水泡。

“他在找豬。”阿五突然精精靈靈地說。喬助理看他一眼,他就馬上把頭藏在毯子下麵。

喬助理又轉向小平頭。“你用手指一下也行,你們是從哪裏來的?是從南邊,還是從北邊?”

“嚕嚕……嚕。”小平頭看著喬助理,“正東。”

“你們是從正東來的?正東什麼地方?”喬助理問,卻又歎了口氣,“你就是告訴我你們是從正東來的也沒用,車輪印到了花鼓村的公路上,就找不到了。”

“嚕嚕……”

“你仔細想想,還能記起什麼?”

小平頭把嘴唇一咬,他不想再開口了。

荷荷一挺胸脯,唱了起來。

小平頭停下掘土,凝神聽著。

喬助理又在對著空氣說話。空氣裏有個王局長,他們看不見他。

合上手機,喬助理吩咐小平頭:

“你看好他們,不要讓他們亂跑,我去給你們弄些吃的。”

“阿五餓!”阿五從綠布下麵探出頭來,叫道。

“你耳朵倒尖。”喬助理說。

荷荷還在唱。

“咱金鄉縣不會把你們扔下不管,咱金鄉縣會想方設法,把你們一個個送回老家去。”喬助理看著所有人,說。他沿著原路走開了,走了七八步,停下來。“小平頭。”他叫,“小平頭,你不瘋,也不傻,對不對?你很正常……小平頭啊,你聽著,這裏暫由你負責,等我回來,女十二名,男二十五名,共三十七名,到時候,一個都不許少!”

“錯了,三十六……”小平頭嘀咕。

“你說什麼?”喬助理沒聽清,向他探著耳朵。

小平頭忽然醒悟到,忘了把自己算進去,臉就登時紅了。紅得像荷荷的乳頭。喬助理不知道他的臉為什麼那麼紅,見他又沉默下來,就繼續走下去。走到那道土坎下麵,扶起一輛自行車,騎著,“嘩嘩啷啷”地離開了大南窪。

荷荷在唱。鮮紅的乳頭挺著,像要流出血來。綠色的荷葉上,開出花來。

“哦,荷荷,荷荷……”小平頭輕聲念叨。他沒聽清荷荷在唱什麼。

3

來光春仿佛一隻蒼蠅,聞到了臭味,在外麵轉悠了一圈,又飛回了大南窪。他的手像個小偷,鬼鬼祟祟地伸向荷荷的身體,小平頭竟還沒發覺他的到來。

荷荷的歌聲,戛然止了。小平頭感到自己像是從半空中摔了下來。他聽到了自己“撲通”落地的聲音,同時發現荷荷的乳頭被一隻黑色的怪物吃掉了。他沒認出來光春。他把來光春當成了兩個人。來光春這回沒背糞筐。他看到來光春的手快速地縮了回去,須臾之間,從懷裏掏出了一塊烤得金黃的玉米麵餅子。

但反應更快的,還是阿五。還沒容來光春的手把餅子拿牢,就已到阿五口中了。

本來是一個時時昏昏思睡的人,見了食物,比瘋狗還瘋,張口就咬掉半塊。來光春要搶回來,他馬上跑開了,一邊跑,一邊往嘴裏猛塞。來光春追了一陣。他晃著兩爿屁股,跑得倒不慢。

來光春就悻悻地站住了,罵道:

“餓死鬼托生的,怎麼不噎死你!”

來光春空著手往回走,小平頭就認出了他是來光春。剛才的一幕,讓小平頭看得津津有味,咧著嘴,嘿嘿地笑。但隨著來光春的走近,小平頭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種危險。他身後的人,都吵著向來光春要吃的,齊刷刷伸出粗細不一的胳膊,組成了一個古怪的小雜樹林。大南窪像是開了鍋。

荷荷又唱了起來。她的上半身,完全裸露在破毛毯外麵了。她聲嘶力竭,像是在吼。

這回小平頭聽清了。那是一支簡單的,似乎永遠也不會唱完的童謠。小平頭隻覺耳根那裏,“騰”地熱了。太陽照著他的半邊臉,熱力還在增強,有些中午的感覺了。但他沒有再去聽荷荷的歌聲。他緊盯著來光春。一朵火苗,從他耳根後,無聲地向下蔓延。他成了一根幹燥的木柴。

來光春卻停住了。他遲疑了一下,就壯一壯膽子,迎著小平頭發黑的目光,走過去。

“那誰,就是你,”來光春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一看就知道是個明白人。”他輕輕地,“吃”地笑一聲,又恢複了剛才的表情。“那誰。”他說著,心虛似的,回頭朝身後看一眼,“喬短腿都給你們說什麼?喬短腿那個老滑頭,他在逗你們玩兒哩。他這是去縣城找大卡車去了,草窩鄉民政所沒有車。等他找來大卡車,還會把你們運到別的更遠的地方。這樣的事發生過幾次了,都是你推給我,我推給你。他們才不會管你們是從哪裏來的。鹹魚澱的來全生,你該知道的吧,三十五歲還吃自己拉的屎。那年夏天,隻身上了一趟縣城,就走丟了。聽說就是被金鄉縣送走的。就這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過去五六年了,他娘還常站在村口等他。你說可憐不可憐?”

來光春說著,用手指搌一搌眼角。他的眼睛確鑿地潮紅了。

一股玉米餅子的香味兒,從他身上冉冉地飄過來。小平頭陡然覺得自己全身像一堆沙子了。他無法抵擋地渙散下來,無力地垂著手,睜不開眼睛似的,那樣對來光春瞧著。

“那誰,你們準是讓大卡車給送來的。”來光春又說,“昨天半夜,我聽到卡車響,還納悶呢。那誰,你找著卡車印兒,就直著朝東跑。過了鹹魚澱,不要停。跑到公路上,你隨便就能搭上一輛車。公路上的車有的是。愣著幹嗎,那誰?快跑啊!”

小平頭下意識地慢慢轉了身子。他抬起腳。他跑了兩步,一腳踏空,歪斜著,掉在自己挖出的土坑裏。來光春剛要去拉他,他又把腳拔了出來。他朝著東方。他看見陽光鋪天蓋地地壓下來,或堅或柔的草棵子,都一律低了頭。

他的眼前平平的了,像被巨大的車輪碾過。他看到了一條筆直的印跡,長長伸展到遠處,像是金子鋪就的,翻湧著一團一團的黃色光芒。他覺得自己的身子很輕。他像風中的浮塵,暗夜的光影。他身不由己地飄了過去。他確乎不是在跑了。他騰空飛了起來,但他還是聽到一個鴨公嗓子,在他身後不停地催促:

“快跑,小平頭!快跑!別回頭!”

後來,那聲音聽不到了。

4

小平頭定定神,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村口。恍然想到,這大略就是來光春所說的鹹魚澱了。

果真看見自己走過來的一條路,負著一道還很新鮮的車轍,穿過一條豬腸子一樣,毫不含糊地從村裏,通到另一頭去了。路麵倒還是平的,南側的房舍所投下的陰影,鋸齒一般參差,短短的,並不妨礙它的黃和亮。

他走了進去,眼前卻冒出了密密匝匝一片人,仿佛他們剛才全都蹲踞在房舍下的陰影裏,一心等待他的到來。他感到自己完全被包圍了,卻聽“呼”一聲,原來樹枝還握在自己手裏。

他已經在朝人群凶狠地奮力揮舞了。

人群很快地在他麵前閃開。他們站到了路旁,幾乎全部麵對著他。他們嘻嘻哈哈的,聲音嘈雜,但夾在裏麵的話,他還聽得懂。

“……看,大傻子!看,大傻子!他準是從大南窪跑出來的。”

他憤憤然,盯住了一個男人。那男人反而笑了。他揮舞樹枝。樹枝短了些,猛劈下去,也隻打著了一條肥狗。樹枝落地,戳了個坑。那肥狗是要過來嗅他的。肥狗慘叫著,夾了尾巴,逃到人們腿縫裏去。他威脅著對人群注視,但並不忘了自己要走的路。

一直到這時候,人群中間,也是很有些女人的。她們雖然隻是像影子一樣,在小平頭的眼裏翩翩一晃,小平頭仍舊分辨得出來。

人們臉上的神情,悄然起了些變化,視線已不再像最初那樣,有高有低了,而是全低著,低在他的腰部以下。有幾個人,還用自己的手指,搭扣著,做出種種淫穢的動作。

“他媽媽的,家夥什兒夠大著哩,可別叫娘們兒看見!長他身上,這可虧了。”他們一起高聲地說。

緊接著,那些女人的臉,就從人群裏,一張一張地羞愧似的,躲開去。

一個不過十二歲的女孩子,被她的娘拉著,還不住地回頭。女孩子粲然開闊的一張大臉上,一雙小眼睛對小平頭細眯著……

小平頭的目光,凝在了上麵。但他突然看不到了,女孩子跟她娘一起,消失在人後。這期間,他又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七八步。

村街上的人,不但不減,還有增多的趨勢,樹枝也像不管用了。人群擠成了兩堵牆,小平頭被夾在裏麵。縫隙越來越小。他的眼裏,漸漸有了迷茫的意思。

就有人一團模糊著,從那結實的牆角裏走出來。

小平頭握緊了樹枝,但隨後就看清楚了。

這是一個很老的女人。她步履蹣跚,拄著一根上上下下遍是節疤的木棍,在他跟前停住,總要摔倒的樣子。她那滿頭的白發,糾結著,朝上立著,像是風在從地下,永不停歇地往天上吹。

老女人的另一隻手,拿了一隻肥大的花褲頭子。

“穿上。”她對小平頭說。她眼目無光。她搖搖欲墜,但還不倒,仿佛有人從空中伸出手,抓了她的頭發,將她全身扯著了。

“九貴奶,你看仔細了,他是不是你家全生?”旁邊有人問。

“穿上。”老女人耳聾了似的,嘴裏還是那句話。

“你沒去大南窪看看?說不定你兒子又讓人給送回來了呢。”

“穿上。”

“來光春去過了,來光春說那裏有你兒子。你兒子還跟一個女的搞了對象,還商量要扯結婚證哩。那女的怪俊,也沒多長一條腿……來光春那老光棍,要跟全生搶媳婦哩。”

“穿上。”

老女人手一鬆,大花褲頭子就掉下來,乏軟地掉到小平頭的腳下。

大花褲頭子怕冷一樣,在地上蜷縮起來。

老女人轉過身,默默走了。沒人擋她的路。白發上指著。

……天,太陽,被老女人的頭發指著,無邊地鋪展,照耀。小平頭的目光順著,飄上去。天上沒有一片雲彩,勻淨,柔和,平坦,大大地張起來,一片懸空的藍色的荷葉。……那荷葉上的花,紅的,也可能是另一種顏色,未曾有人見過的顏色,但一定開得很大。

小平頭覺得自己猛一恍惚。目光落下來。

地上已經沒有了大花褲頭子。

從一隻骨骼粗大的手上,大花褲頭子飛了起來,仿佛一隻鳥,飛在陽光裏了。小平頭的目光追著它,眼裏忽然又隻是勻淨而柔和的一片天了。

大花褲頭子收起翅膀,高高地落在街旁的屋脊上。小平頭梗著脖子,梗得僵了,才轉動一下。

就有很多人聽到了他脖子裏的聲音,像是骨頭碰撞,但更像是一聲壓低的尖叫。這真是稀奇而古怪的響聲。他們驚愕地看著小平頭。在這一刻,他們毫無懷疑地受驚了。小平頭一口氣跑出了鹹魚澱,他們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5

小平頭把人們,也把鹹魚澱,遠遠地甩在了後麵。他止不住大笑了兩聲。回頭看見有幾個年輕人追出村口,追了一陣,又慢慢走了回去。

小平頭直著向東,跑到一條公路上。

車輛卷著灰塵,穿梭來往。從這車輛疾馳過去的空隙,小平頭看到了又有一群人向他衝來,車輛對他們一無阻擋,好像他們也是一種車,可以對任何車輛橫衝直撞。他們像車一樣,發出刺耳的鳴叫。小平頭一眨眼,就被他們層層圍住了。

“你有三十歲沒有?”他們開口問道。

小平頭望著他們,拿不準該不該回答。

其中的一個人,朝同伴一揚手,說:

“來,來,來,我們看看他到底發育得怎麼樣?”

他們全都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理我幹啥?別理我。”小平頭喘息似的說。

“他哼哼唧唧,他都哼唧什麼呀?喂,我說你呢,你是豬嗎,你哼唧?”

“別理我,你們誰都別理我!”小平頭揮舞一下樹枝。他瞪起眼,叫起來,“我不要人理!”

“瞧,他發脾氣了。”他們笑著說。

他們不畏他蓄勢待發的攻擊,一起綰起衣袖,向他伸出了手。他趕忙縮起身子。這時候,他覺得自己竟在下沉。他們就像湧起的浪濤。他一點一點地向下墜去,地上也驀然出現了一個深洞,而至於隻能從一副副人字形的胯中,仰視他們。他是在他們腳下了。他覺得自己在地麵上隻剩一顆頭,卻又像突然用手按住了什麼,輕快地彈向半空。

他落在了人群外麵。想都沒想,就朝一輛路過的拉土豆的農用車猛地一跳,伸手抓住車鬥,迅速翻了上去,幾乎沒用著使勁。

小平頭在車上明白過來,又是樹枝給他解了圍,而且想到,沒有手中的這根樹枝,自己無疑是一隻羊,被拋到了狼群。他朝車後看去,那些人因遭了耍弄,對車子緊追不舍。他抓起一顆土豆,扔過去。

土豆在路麵上四分五裂,但仍沒有嚇住他們。

“停下!停下!你他媽給我停下!”他們高聲地叫。還胡亂數著,“四、五、三,洞、洞、拐……”小平頭實在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農用車越開越快。他們被急速甩下。在小平頭眼裏,他們被一種奇異的力量向後吸過去。他們離他越來越遠。

突然,有人不小心摔倒了。後麵的人收不住腳,下餃子似的,一個個壓在他的身上,疊成了人堆。接連兩三輛車開過來,卷起塵土,吞沒了他們。

塵土散盡,他們還在路上趴著,像一頭累爬窩的老牛,像一隻小牛犢,幾乎是在瞬息之間,他們就變得像一隻鴨子,又像一隻很小的烏龜了。小平頭知道,這樣的現象足以證明,他們的確被自己甩得老遠。

路上的行人也被一個個甩下。在小平頭眼裏,他們仿佛一片片落葉,紛紛脫離了公路這條又粗又長的樹枝。

一個騎自行車的女人,為了躲避車輛,把車騎到了路邊。她忽然就掉下去了,比任何人都掉得快。小平頭不禁驚叫了一聲,腦子裏緊跟著掣過一道閃電。這時候,他覺得連自己頭發梢的內部,也都被涼著了。他通體透明。

“荷荷。”他叫。他搖晃著站了起來。他像鳥一樣地張開雙臂,朝著飛速後退的路麵,勇敢地跳了下去。他踩著了一顆滾動的土豆。

腳下空了,地上留下一條土豆泥的印跡。

小平頭沒看那女人。他不假思索,撇下公路,走進田野。沒走幾步,就狂奔起來。

6

眼望大南窪,小平頭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歡欣。

大南窪靜靜地攤在不遠處。他感到大南窪就像在等待自己。自己是一條魚,大南窪灌滿了一條魚所需的水。他的四肢消失,擁有了覆蓋全身的鱗片,不停擺動的尾巴,胸鰭、背鰭,該有的一樣也不少。更重要的,他還有一條幹渴得冒火的喉嚨。

他大大地張開了嘴,甘洌的水波,向他湧來。

鱗片潤滑,血管舒張,眼睛明亮。他這才看到大南窪人山人海,卻沒感到一點恐慌。他們也是魚。他向他們遊了過去。他站到他們身後,沒有一個人發現他。

小平頭麵對著他們的後背。有人牽著羊。他看到每一隻的屁股。還有兩頭毛驢,尾巴從屁股上耷拉下來,仿佛兩條死蛇。他還看到了一隻棕灰色的老雕,站在一個人的肩上,像一截枯木樁,也背對著他。

這時候,他仍感到自己是一條魚。他來到了一片自由濕潤的水域。他靈活地遊動,水性超常。他的到來,不過是龐大的魚群又多了一條魚。

他遊到了人群麵前,眼睛急切地搜索著,嘴裏一邊輕輕地叫:“荷荷,荷荷,荷荷。”但他一時間隻看到了那個短腿喬助理。

喬助理正在詢問一個老頭子。喬助理叉著兩腿,彎著腰,像個蝦米。

已經有人叫了一聲:

“又來了一個!”

喬助理聽見了,回頭對小平頭看一眼,卻像沒看見他。

“記下,”喬助理吩咐身邊的一個小夥子,“三個成武口音,兩個單縣口音,五個魯北口音,這個這個,”——他指著那老頭子,“不是河南的,就是山西的。哈,你們來自五湖四海。”他好像很為自己後麵的這句話得意,又馬上重複了一遍,“你們來自五湖四海,哈!”他的眼光從人們臉上飄了起來,在空中跳躍不定。

大南窪的水在汩汩下泄。

小平頭的頭部探在了一股熱風裏。不過一會兒工夫,他的全身也無邊地幹燥了。鱗片簌簌地落,他清晰地體味到了幹燥的感覺。他重新又是一個人了。那麼多人一層一層地包圍著他。他不知不覺地後退了一步。

“小平頭!”喬助理卻叫他了。喬助理拐著短腿,鴨子似的走過來。“讓你給看著點兒,你倒好,自己跑了。”喬助理說。他好像很生氣,又一攤手,“看看,錯過飯時了吧。沒你吃的了。”

“說句話我聽聽。”小夥子對小平頭說。

“我早聽出來了,是曹縣口音。”喬助理說,鄭重起來。

“不要亂跑了,往南再過去八百米,就是單縣地界,到時候我可不會管你了。”喬助理警告小平頭。

“看樣子他不會太傻吧。”小夥子說,“記不住哪省哪縣,哪鄉哪村該記住吧。喂,小平頭,你是哪村的?”

小平頭打定主意了,那就是對所有的問話,一律不予回答。而那小夥子好像也並不在意,暗暗計算了一下,就對喬助理說:“二十五名癡呆,十一名……”他停住了,目光停在小平頭臉上。“你是瘋是傻?”他說,“好吧,我來考考你。”他“咳”一聲。“這是個極為簡單的數學題。二的平方……”但他啞住了。他分明從小平頭臉上看到了無比愧疚的神情。

“荷荷……”小平頭嘴裏喃喃著,向躺在一叢曼陀羅下的荷荷走過去。

小夥子忙閃開了。

人們全都看定了他,猜不出他要幹什麼。

荷荷已經站起來。她乖巧地讓他握著手。很多人都發現,她果然是一個美麗的姑娘。

“我不該把你忘了。”小平頭真誠地以自責的口氣說,“荷荷,親荷荷,我怎麼把你忘了呢?我要是一個人走,我就是王八蛋!”

荷荷似懂非懂,不停地眨巴著眼睛。

小平頭的兩隻手,一左一右,捂著她的一隻手,像一隻老母雞在孵一隻小雞。它們由下至下,緩緩移動,從小平頭的肚臍,移至他的胸口,又從胸口,移至他的下巴。他把臉輕輕貼到上麵,像在撫愛能幹的老母雞。

起初是有幾個人笑了兩聲,卻又都不笑了。眼前的情景,多少有些像是電影。他們暗暗想到,自己跑到大南窪看電影來了。所以在喬助理向那種畫麵走去時,他們都感到了不快和掃興。他們已經想到了接下去將要發現的事情。他們鼻端嗅到了一種特別的氣味,新鮮而又刺激。但有人要去阻止喬助理時,小平頭猛地轉過身,好像一頭野獸,覺察到了逼近背後的危險。他看喬助理的目光,也完全為一隻野獸所有。這就把喬助理嚇住了。

“小……小平頭。”喬助理結巴起來,好像一時忘了自己的意圖,眼神也跟著空洞了。

“你犯得著,喬助理?”人群裏有人說。語氣像是在對一個白癡說話。“喬助理,就你假正經!你假正經,也沒誰提你當所長。”

喬助理臉上,流下一滴滴汗水。他抬頭看看天。

天上白花花的。天氣真是很熱了。

人們的目光,刀子一樣銳利,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動作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

“喬助理,你回來,”那人又對喬助理招呼,還對小平頭擺擺手,“沒事,沒事。”像是讓他繼續。

“阿五媽!”突然就聽到有人叫。

原來是阿五,從地上跳起來,要去拉人群裏一個長著一堆肥碩的乳房的女人。那女人也就三十多歲,像別人一樣,臉上紅紅的,被太陽曬出了汗。人們重新興奮起來。人們一起跑過去。女人鑽到人們背後。阿五還要往裏擠。

“這大傻子,哪個是你媽?”人們問他。

他那兩隻白眼慢慢往上一輪,抬手指著那女人,舌頭不利落地說:

“她!”

人們當然要感到有趣,就都笑起來。

“你認準了,她是你媽?”人們說,“她要是你媽,你跟她去吧。”

“大,大……大奶,阿五吃大奶。”阿五說。

人們不顧那女人怎樣羞慚,笑得更厲害了。

“狗日哩你倒好福氣,有那大奶吃。”人們說。又問他:“你個大傻子,你知道大奶是好東西?”

“阿五知道。”

“你叫自己‘阿五’?”

“阿五叫‘阿五’。阿五要吃大奶。”

“你要吃大奶,就不知人家許不許你吃。”人們說著,閃起眼睛來。

“阿五媽許阿五吃。”

“爸爸不許呢?”

“阿五爸爸跟阿五一起吃。”

人們笑了又笑,但那女人臉上卻很不是顏色,連阿五看她的目光都遲疑了。

她像一棵野麻,已被陽光曬萎。大奶也像已癟縮。她像要叫,像要罵的,但從上到下,找不到嘴。一棵野麻本來沒有嘴的,這絲毫不奇怪。她就那樣,想對人罵,卻無從開口。

阿五翻身倒下來。人們隨即看到一隻大腳,仿佛一把大鐵鍁,正在往回收。阿五也沒叫出聲。

那隻大鐵鍁似的大腳,又朝阿五踢過去。阿五像條圓鼓鼓的麵口袋,無聲地朝前滾了兩滾。

卻聽天上一聲“撲棱”,降下一片大大的陰影,向每個人頭上壓來。不少人都低伏了身子。人們聽得一清二楚,大南窪響起了一聲利器鑿在骨頭上的聲音。

人們的意識中出現了短暫的空白,又突然被一聲慘叫填滿了。

“阿五頭破了!阿五出血了!”阿五直著嗓子叫,在地上連連打滾。

那隻凶猛的老雕,以得勝者的姿態,飛回主人的肩上,電影裏的慢動作一樣,一點一點地,無比威嚴地收攏了寬大的翅膀。

人們不由得噤了聲,一個個鄭重起來。老雕眼裏射著猛鷙陰沉的綠光。像是不屑看人一眼,粗糙的眼皮慢慢合上了。人們暗暗噓一口長氣,但還是沒人說話。

“操死你娘,胡說八道!”

老雕的主人黑著長條形的臉孔,狠狠地對阿五罵了一句。

他是那女人的丈夫。他沒有再踢阿五,就那樣站著,粗著脖子,石頭似的,不動一動。他不動,也沒誰敢動。連阿五也抱著頭,高高撅著屁股,伏在地上,不動了。

氣氛壓抑起來。

暴烈的太陽,停在大南窪上空,熱浪滾滾,有了重量,能把人的脊梁壓彎,但還是沒人敢動。時間一久,腦子裏就感到了昏沉,看什麼東西,也恍恍惚惚的,但仍舊沒人打破僵局。

7

在人們眼前,小平頭像鬼影一樣,活動了半天。他們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的確是此時大南窪第一個活動的影子。他從每一個人身邊走過,在每一片草叢裏搜尋。

“他在找什麼?”喬助理心想。

喬助理說出了口:“小平頭,你在找什麼?你找什麼的樣子,像找一件寶貝!”

要找什麼,小平頭是知道的。他在找一根樹枝。但他說:

“我找腿!”

“你找腿?”喬助理說,提高了聲音,意在引發人們關注。果真人們都覺得可笑,就都有所保留地笑了。

“他怎麼找腿?他怎麼找腿?”人們反複地說。

“讓你們不得好死!”這是那個女人在叫。

人們猛地一驚,冷了似的,縮一縮脖子。

女人一甩胳膊,大奶也分明跟著一甩。但人們沒笑。女人快步走開了。她的身子向前衝著,快得幾乎要摔倒。一道土坎上的草叢,高高地擋住了她。

隨著女人走得越來越遠,人們感到氣氛略微有些緩和。看得出,那女人的丈夫也有了走開的意思。

“你好生待著,”喬助理對小平頭說,“我把腿給你找回來。嘖,你要腿幹什麼?沒腿更好。”

小平頭猛地記了起來,樹枝遺失在公路上了。他摸著自己的腿,感到喬助理大睜倆眼,卻在講八不沾邊的傻話。他的腿好好的,而且是條好看的長腿。隻要他在,腿就在。但他沒工夫去糾正喬助理。他拉起自己的腿,用繃直的腳尖,在地上畫起來。

沒誰領會他的意圖,大眼小眼地睜著,看他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把自己和阿五他們圈在了裏麵。

他站定了,對人們說:

“看清楚了沒有?你們誰也不要進來。”

他朝空中做了個亂抓的手勢。

喬助理想笑的,卻沒笑出來。

“你建了一座堅固的城堡對不對?”喬助理說,“那好,小平頭,我還是相信你。這些人由你看管,你是城堡看守長。可是我們不進去,你們也別出來。”他想了想,看看小平頭。“我索性再交代你兩句,你們耐心等著,等縣裏拿出方案來,不過是這一兩天的事。我不保證全部,但我敢說基本上都能把你們送回老家。頂多三天,你就會發現是在自己家裏。”

“老喬。”他的同事——那小夥子叫他。但他對小平頭還有話說。

“至於吃飯問題嘛,”他說,“一天兩頓飯,饅頭,鹹菜,飲水,民政所還管得起。再多一頓飯,吃得熨熨貼貼,是不能的。你知道五八年吧。五八年出河工,青壯年也才一天六大兩,還照樣幹活。”

他從人縫裏瞥見了兩隻羊。

羊在埋頭吃草。

“這真逗。”他的同事,那小夥子說。

他轉向別人。“有好心腸的大爺大娘沒有?”他問道,“有好心腸的給送點吃的。他們是羊就好了,那樣他們就可以吃草。”他又瞧了瞧那兩隻羊。